如果他们看得懂,或者经人教育明白了教材的意思,毫无疑问,他们绝对会赞成关于剥削的观点,并且相信消除剥削是最为正义也最应当的目标。因为他们完全无人可以剥削,凡是不能剥削别人的人,都很愿意去消除剥削。而对于哪怕只是将剥削程度稍微降低了一点的领袖,他们的忠诚也是无条件的,不可动摇的。不论买活军的道统是什么,他们都会狂热的支持,因此他们的反应反而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二类则是主要由旧时的读书人所形成的教师和小吏目,他们或许可以读懂一些教材,但并不是真正的懂得,因为他们也并没有真正接触过权力,因此对于教材中提到的观点,他们是一种懵懂的态度,应该会放任自流,并不真正相信,但也不会真正反对。
第三类,是遍布在福建道各地的商贾,他们会积极地去理解课本,因为商人对于政策总是非常的敏感——这是张天如从前发现的,令人讶异的事实,商贾对政策甚至比书生还敏感得多,敏朝的书生多数都只注重时文八股,商人反而很爱看邸报,邸报上的一封奏折有时是商机,有时则意味着生意的危机。
这些商贾多数都是从地主转型而来,有些还是被迫转型,不过因为生活品质普遍获得了提升,因此他们对于地主是剥削的观点,应该并不太反对,真正的关注点集中在商贾的所得是不是剥削上,而且会很希望衙门给出明确的答复——是不是剥削,如果是,那是不是不合理的剥削?怎么样的利润才算是有限的剥削?
一旦得到了答案,商贾便会立刻放弃对于教材的关注,他们在政治观点上压根就没有喜好,和张天如很像,完全的唯利是图。
第四类,是教材所遇到的反应最多的一类,便是来自域外各地的大地主、中型地主家族的代表,教材会让他们对家族的未来抱有深深的恐惧,从而对买活军的一切都感到抗拒——这已经不是配合不配合的事了,即便大为献媚,地主仍是要被完全消灭的阶层,那么他们或许便会反过来,完全投入到朝廷那里去,如果朝廷能够做出一点新气象来,那么在政令的通畅度上,会有一个很大的改观。
买活军的政治课本,反而会帮助到朝廷,这是个很有趣也很难堪的推论,但张天如相信自己的逻辑是站得住脚的,这课本中的理念,所能团结到的,都是已经被他们团结到了的人,域外那些会支持他们的人根本就看不到教材,看到了也读不懂,而读得懂的人,有哪个不是剥削阶级,又有哪个愿意限制自己的权力,变法从自己变起?
就算有,一万个人里有一个也很了不起了。但张天如也不是说这本教材就没有用了,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本教材写得很好,就该这么写,这么发——它能在那些本就支持买活军的阶级中,筛选出能看得懂教材的人才,并帮助已经冒头的人才,更坚定自己的信念。他们在做的事,除了效忠六姐,向六姐报恩之外,又多了一重意义,那就是帮助社会往消灭剥削的方向走出一步。
哪怕只是一步,只是一小步——那也是落在史书中的一小步,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天下的一小步。
会有人被这样的想法吸引的,就如同张天如被权力吸引一样,即便是很少数,但,治理天下所需求的将帅之才,其实也不是很多呀。
张天如不觉得这种人傻,相反,倘若一个人同时拥有被剥削者的出身、办理实务的能力、关注政治的气度、读懂课本的能力以及对改变天下的强烈渴望,张天如是很佩服的,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多,但只要时机合适,个个都是青史留名的栋梁之材。
他们会被这样的教材吸引,从四面八方,来到谢六姐这里——或者不如说,这教材就是为他们发的,将这教材印传天下,还要派出更多人去讲解,为的是让这概念印入众人的脑海不错,但更多的还是为了筛选出这样的人才。只要能源源不绝地引来这样的人才,这教育就绝不算亏。
就像是生物、物理、化学……这些科目所传授的知识,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过于深奥,大多无用,但它们也都是为了真正的人才而设,将这些学科遍布天下,为的,就是找出能学懂它的人。
不像是朝廷的教育,只是为了……唉,张天如也说不清朝廷的教育到底是为了什么了,或许只是为了给天下的人才找点事做,叫他们沉迷在科举游戏中,别变着法子造反封建吧。但教育在买活军这里,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新意义呢……
张天如很喜欢这一点,买活军这里的效率的确比朝廷要高得多,因此他不但直白地在问卷中表达了自己的赞美,而且还把自己伪装成同时拥有被剥削者的出身、办理实务的能力等等一大串前提条件的人才,婉转地暗示自己强烈地想要改变天下,已经不计个人得失,正是买活军要通过政治课本寻找的人才。
调查问卷只有两页,但他足足写了五大页纸张的回答,剩下三张都附在了调查问卷之后,张天如写完问卷,对自己很满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觉得自己的高级马屁一定能让谢六姐一笑。把问卷封好,投入信封之中,他又开始研读今天新发的报纸:“哦,福建道全境都已经完成了土地确权……动作还挺快的。”
报纸上记载的多数都是十余天以前的消息,但在这个时代,也算是‘新’闻了,而且有很多消息是很有用的,譬如朝廷派了顾阁老来参与谈判,而张天如一看到这个消息,就知道和议多数是要成了,而且必定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条款,以至于使团成员压根没法做主,这个本就投靠了阉党的顾阁老,是特意来签合约和‘背锅’的,他既然已经完全被阉党握在手心,当然也就只能顺应田任丘的意思,过来暂且结束自己的政治生命。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条款,能够引起物议,不过不论如何,和议告一段落,买活军这里,又正了名义,又推出了道统,又得了完整一道,气象必然更上一个台阶,此时正是风云荟聚,四方英豪来投之际。”
“我辈岂是池中物……如今风云已聚,我辈万不可错过寸尺光阴。”张天如不由又拿起了那封信函,咧嘴一笑,“我之前程,便系于你身了。不就是大同之治吗?六姐要我信,我就信,我且能信得比任何人都执着,都痴迷——”
“此书一出,朝野之间,定会有人急文反驳,从今日起,我便是六姐麾下的笔墨战将……我倒要看看,朝中才子,还有谁能辩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