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密之也知道,冒辟疆虽然也有风流旷达的一面,但于正事还是很有抱负,并非一心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闻言叹道,“你这一说,我也放心多了,不然,平时酒后那些抨击校园时政的狂言说多了,还怕你当真了呢!”
所谓的抨击时政,主要是抨击校规中对于男女交往严格的限制,以及时政中对于婚龄的规定。这群新伦理论者,支持的是‘解开必要之外的全部束缚’,因此也反对限制男女的自由来往,譬如说,满婚龄之后,未婚怀孕,那补了婚书,同休了产假即可,为什么要在道德上予以抨击呢?男未婚女未嫁,就算发生了什么,这也是他们的自由,只要两厢情愿,何必置喙?
至于男女的婚龄,他们认为也很不合理,因为生物学中,认为满十八岁就是成人,那么从生物的标准来说,应当把婚龄定为十八岁,而买地的刑事重罪全责年龄在八岁、劳动年龄在十三岁(十三岁以上从事劳动可视为全工给付报酬),都远比十八岁、二十三岁、二十五岁为低,也就是说,一个人能杀人、能做全工,能对自己的生活施加这么多重要影响的时候,却依然不能成婚,以社会道德而论,就是依然被视为没有交.媾的资格,这无疑是极不合理的。在社会实践中,增加了极高的成本,这和新伦理的理论存在了相当的抵触。
方密之就理论而言,赞成这样的观点,但真要随着自己的理念在校园中到处拈花惹草,成沓的签‘同意书’,这样的事他可做不出来,这么一想,归根结底他也不算是完全知行合一,坚持了新伦理的主张。一群生活在同龄女子之中的少年学生,酒后发发牢骚是一回事,当真了去实践,那就是纯傻。眼看冒辟疆还不算是傻到家,他也松了口气,“辟疆,我也不是不相信你的自持,话赶话说到这里,我便僭越一问了——在你,是君子之交,不曾越礼,你能担保那些师姐妹里,没有一二个心思缠绵,以情为主,对你纠缠不休的么?”
“倘她一腔情思缠住了你,延绵不放,你……能把她娶回家中,叫她做你的妻子么?”
冒辟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这怎么成!我们家怎么说来也是书香世代,名门之后——”
他的话断在口中了,这一刻,那谪仙人一般优美的风姿,似乎也染上了热浪天气之中的一点油垢,有些失色。方密之和他对视片刻,微微一笑,率先偏转了头去,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辟疆,实则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家人苦心孤诣的栽培,于终生大事上不能不考虑家人的意见。”
“且如今又非从前,那些名门淑女,也以六姐新风感召,不似从前那样困守闺中,只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对于未来的丈夫,也有些要求,是从前的想法不会被重视的,从前,如我们这样的少年秀才,往返江浙,难免出入花街,和一等名妓诗歌往还,引为风流美事,与姻舅兄之间以歌伎美姬相赠,也是寻常,这样的事情,如今还能有么?自然是不曾有了,往外来说,就还有女子愿意重操旧业,也要被衙门狠狠打灭了去。往内而言,以往我等出入秦淮时,家中那系出名门,相夫教子,量家中之力安置夫君娇宠的闺秀正妻,如今也早已消亡啦。”
“昔时景况,本就难以再现,金陵城中,秦淮河也已经是画舫蒙尘,其中的佳丽,早已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旧来的一点返照,又何必流连呢?须知道,世间取巧之法,泰半都有隐患。我知道,你是在旧时富贵风月中长起来的,难免对旧风多有留恋迷醉,想着只要谨守自身,偶尔浅尝辄止,发乎情止乎礼,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又满足了心中周旋花丛的愿望,又不至于连累自身。可就算那些师姐妹未曾纠缠于你,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那些世交家的姑娘,便是依旧被父兄介绍给你,但听闻了你的风评,她们对你又会怎样想呢?如今时兴的,可是婚姻自主,她们自己不点头,难道家里人还强迫她们么?闹出去,是多大的丑闻?”
这番话,算是推心置腹了,冒辟疆听着,怔怔竟不能答,面上神色变幻,似乎有句硬话要出口,却终究还是没了底气——像他这样旧式的贵公子,所有风流韵事的根底,是在家中要有一个系出名门的贤良太太,这一点真是被方密之给说着了。那些和当世名艳之间缠绵悱恻的情事佳话,不过是消遣点缀,真要说妨碍到他正经的婚事,一被点破了其间的利弊关系,又哪有不悚然而惊的道理。至于说这种根深蒂固的歧视,是否违背了他所鼓吹的新伦理论,自身利益在前,一时间哪里还想得起这里呢?
方密之说到这里,也不再言语,只是低头吃茶,心道,“人情人性,真是无味的东西,世上哪有真正的谪仙人,辟疆还算是好了,一点小心思而已,其余那些当世名家,扒开了看……哼!只叫人恶心!”
“这世上,最是文人可恶,文雅背后,往往粉饰的是更自私、更自命不凡、更丑恶更下流更赤.裸的人性缺憾,要我说,搞艺术的没一个适合结婚,还是搞工程的最实在些。”
想到这里,更是认为自己择选理科,一点错误没有,这人要缠绵艺术,长期下来,不废也是废了,不由也更期待起展览会之行了,又自我反省道,“新伦理论这里,以后还是少参与,这些人,包括我自己,口中喊着新伦理之外,一切都是废纸,细究下来,真能做到的又有多少?不说别的,我看,就说愿意娶那些风月女出身的师姐妹为妻的,十个里也一个都没有。”
“还是机器最好,机器可没有虚伪的人性,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一次展览会,首先要仔细看看我们买地自己的展位,除此之外,若有的话,还要尽量多看一些海外洋番的匠作之物,从他们的手艺里,说不得能得到一些启发,方便我们把书里的图纸落到实处中来。最后才是看各地的风物,嗯,还有敏朝的工业品也可看看……说起来,敏朝皇帝都微服私访了多次了,也不知道六姐到展览会来看过了没有!”
“按道理,这样的热闹,不看简直就不是人了,不过六姐在第一次运动大会上就遇刺过,展览会人头涌涌,不知道会不会有所顾忌……”
他这里正在天马行空的瞎想,刚好想到行刺事件时,院外突然吵嚷起来,搞得方密之吓了一大跳,和冒辟疆对视一眼,也顾不得之前说的那尴尬话题了,都忙跑到院门边上,果然听到对街巷子里一片尖叫声,道,“杀人啦!杀人啦!好多血呀!杀人啦!”
这至少是在斗殴了——见斗殴而喊杀人,这是常有的事情,方密之和冒辟疆至此还算是沉稳,但开门循声走去时,却都是面色一变,只见那小巷中一个小院子,门扉开了半边,其中伏了一人,底下涌出血迹已经泛黑,又有隐约异味传来,赫然竟真是有人被刺死了!
冒辟疆吓得倒退了几步,一把抓住方密之的胳膊,牙关咯咯打战,一句话要说说不上来,结巴道,“这是——这人——我认、认——”
没等他说完,身边已经有人叫了起来,“是大学生!”
“是金融系的吴公子租住在这里!呀!死的好像还真就是他!”
金融系的吴生?方密之微微一怔,随即心中一沉,看了冒辟疆一眼,见他面色青白,不住点头,也明白过来:这就是同样也支持新伦理论,虽然没有谋面,但却也互相听说过。吴江一系,叶家、沈家老亲吴家的那位公子吴生!
好端端的,他怎么死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