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神色微怔,自是不知该回他什么话好。
帮他?
怎么帮?
霍平枭没急着催促她回复。
男人默不作声,冷淡的眉眼微垂,接着用长指帮她开解带扣,动作虽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却在步步紧逼地向她贴近,身影、气息都透着淡淡的侵占意味。
柔软的丝质面料逐渐从阮安的肩下滑落,姑娘的双颊蓦地一红,赶忙用小手将襦裙诃子的上沿提起,试图制止他的动作。
霍平枭见她抗拒,便及时收手,没再继续欺近。
阮安红着小脸儿转身后,不敢直视他眼,只嗓音讷讷地回道:“不、不麻烦侯爷了,我让白薇她们帮着换就好。”
说罢,她也终于会出了霍平枭适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身为妻子,不应当将为丈夫更换衣冠的事假手于丫鬟做。
当然,她存着私心,也不想将这种事假手给她人做。
许是觉察出她的羞赧和局促,霍平枭便没再站在屏风后,盯着她更衣。
阮安终于松了口气,也听得站于屏风外的男人抬声,将茯苓和泽兰唤了过来
很快,茯苓和泽兰过来,帮阮安换了身素白的寝衣。
织理细密的淡黄绡纱映着红烛微摇的火舌。
阮安刚要走到镜台前,为自己拆解鬟发上的簪饰,却忽地察觉,霍平枭打在那屏风上的高大身影由远及近,越来越大。
他又往她的方向款款走来,顷刻间,二人的距离蓦然拉近。
姑娘的心跳忽地顿止,霍平枭却让泽兰搬来了个小小的交杌,并让她将那交杌放在了阮安趿着芙蓉绣鞋的两只小脚前。
“站上去。”
他淡声命罢,抿唇注视着眼前娇怯的姑娘。
阮安在丫鬟的掺扶下踩上了那把乌木小椅,怕她站不稳,霍平枭还是搀了她那纤细易折的胳膊一把,以防她摔倒。
两个丫鬟知道侯爷这是要与夫人单独相处,都主动屏退一侧,不敢打扰。
阮安这回虽然高了许多,可霍平枭说话的声音,却仍是从鬟发上方拂过。
他嗓音低沉地问:“之前在杏花村,我身上的衣服,你没帮我换过吗?”
阮安摇了摇首,垂眼回道:“都是孙也帮你换的…我没帮你换过。”
“会解男人腰封吗?”
他问着,亦突然攥着她纤细胳膊的大手往下移,趁阮安未将手收回,他再度转握她纤润如玉的小手。
霍平枭牵引着它,往他黯色的腰封处放,语气透着散倦,淡淡又问:“不会的话,我教你。”
阮安柔嫩的手背,本就被他掌纹粗粝的大手握着,带着烫意,指尖在触及到他的腰封后,却染上了淡淡的微凉。
说话间,霍平枭竟还用指腹轻轻地捏了下她,男人冷峻的面庞逐渐贴近,阮安没能躲过。
她终于意识到,自成婚后,霍平枭存了心思,总在刻意地撩拨她。
霍平枭示外的性情冷淡桀骜,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可阮安在私底下与他相处时,他待她的方式却主动又外放。
像霍平枭这样的人,这么对待一个姑娘,她的心就是块寒冰,也能被他给焐化。
再这样下去,她早晚要露陷。
这般想着,霍平枭微微倾俯身体,两个人的鼻尖也仅剩了两指的距离。
看出他这是要顺势亲她,阮安终于将小脸儿别过一侧,颇煞风景地提道:“我…我今日和三弟去通鉴园见了父亲,父亲说想亲自抚养霍羲,当时碍于情势,我只能先在他面前应下了这事……”
话说到这处,霍平枭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
想起阮安已有好几日没见到霍羲,而他却因疏忽大意,没及时解决这事,男人硬冷的下颌线条逐渐绷紧,黯色的瞳孔多了些冷沉之色。
阮安看向他,接着问:“但霍羲毕竟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所以这事,我还是觉得应当和侯爷商量商量。
“侯爷你是怎么看的?”阮安又问。
“当然不行。”
霍平枭将阮安的小手松开后,掌心犹存着她肌肤温腻的触感。
他嗓音幽淡,又道:“明儿个我先和霍羲那个小鬼谈谈,让他直接来院子里陪你,等晚上从军营回来,再同我父亲好好谈谈这事。”
***
次日一早,霍平枭直接去了通鉴园。
听得霍平枭要接霍羲回去,苏管事的面色有些不自在,恭敬地同他解释道:“相爷昨夜身体不适,白日还要补眠,还未起身。老奴…老奴做不了这个主啊……”
苏管事虽为相府的大管事,可自打霍平枭也被圣上赐了爵位后,他在这府中的日子,也同走钢丝似的,他徘徊于这对性格都很强势的父子之间,两头都不敢得罪。
由此也可见,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实乃别有居心。
凭着霍平枭近年南征北战的赫赫功绩,自然担得起一个侯爵之位,只外人看来,这一门二侯之名能让一个世家风头无两。
但像苏管事这样,活在围城里的人却深深地清楚——皇帝做此举,也是深谙霍平枭的性情,或多或少是想借着这封爵一事,挑起霍家的争端,搞得霍家父子不睦,内部不和。
相爷近年因着陈年旧疾,示外的行事风格虽不及此前狠辣铁腕,但却如一只睡着的猛虎,在关键的时候,依旧能翻云覆雨地摆弄着整个朝局。
待霍小侯爷的态度,却不及此前严厉,大有放任之意
霍平枭冷冷地睨着苏管事看,沉声道:“你只管将霍羲拎出来,剩下的事,本侯来跟相爷解释。”
说罢,男人阴沉着脸,便要往通鉴园的轩堂里闯。
通鉴园里驻守的侍从大都是霍阆的心腹,只肯听从霍阆一个人的调配,是以,纵然他们畏惧霍平枭的气焰和武力,还是做出了拦截之举。
见状,霍平枭不禁觑了觑眼眸。
他自十五岁那年参军后,也收敛了些以前的野蛮性子,待入了剑南的官场,性情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想起以前同霍阆对着干的日子,都已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里,他基本都在外面征战,每年见到霍阆的次数不过两三回,就算回了相府,他多数也是待在自己的府院里,很少会主动见他。
且这几年,霍阆很少去朝堂,皇帝若有大事需要与霍阆商量,甚至会因着他双腿不便,亲自乘着御辇,到相府来向霍阆问询。
思及此,霍平枭再度冷眼看向了那些佩刀侍从。
老头昨天晚上就没睡好,那今天晚上,他就更别想睡了。
他倒是许久都没在老头的院外闹过了,也不知霍阆近年换的这批侍卫功夫如何。
男人的神情虽略显散淡懒然,可眼角眉梢间,却蛰伏着即将开启杀虐的淡淡戾气,直惹得人背脊颤栗发麻。
就当练练拳脚,他尽量不把人打伤或是打残。
微风渐起,将青石板地落着的残损花瓣吹拂至了半空。
——“仲洵。”
霍平枭刚要同这些侍从动手,霍阆深沉的声音从轩堂内传了出来。
-“一大早就来本相这儿斗殴,狼骑团那几万名兵士还不够当你陪练吗?”
-“都做父亲的人了,还跟以前一样,动辄就要动粗,成何体统?”
伴着霍阆冷沉的声音,侍从也推着他的轮椅出了轩堂。
小霍羲则哒哒地迈着小步,跟在了霍阆的轮椅旁。
霍平枭见男孩的眼神乖巧,不过才几日的功夫,便跟霍阆混的极熟。
霍阆是个气质深沉强势的老者,可霍羲却一点都不惧怕他。
待霍阆的轮椅停住,霍羲也在轮椅旁停住了步子,男孩仰起小胖脸看向了霍阆,又看了看霍平枭。
霍阆伸出了那只佩着玉扳指的手,很自然地摸了摸霍羲的小脑袋。
见此,霍平枭的眼中也闪过了一瞬惊诧。
这还真是传说中的隔代亲,他无奈地垂眼,没跟霍阆说话,直接对着小团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低声命道:“霍羲,我来接你回去。”
霍羲犹豫了片刻,嗓音稚嫩地回道:“不,我要留在这儿,跟阿翁学东西。”
“你阿翁能教你的东西,你老子也能教,没必要偏得跟着他学。”
霍羲一听霍平枭自称老子,立即就蹙起了小眉毛,奶声奶气地回道:“不!你只会打仗,空有蛮勇而已。阿翁才是文官,我将来要做的也是文官~”
霍羲的这番话,竟是让霍平枭被气笑了。
霍平枭能坐到如今的这个位置上,自然不是按霍羲的理解,只是个空有蛮武的莽夫。
——“那你娘呢?你不想你娘吗?”
霍平枭撩开眼皮,睨着他,又对着小团子说出了诛心之语。
一听霍平枭提起了阮安,霍羲的小胖脸儿立即就垮了下来,男孩将两只小手背在了身后。
心中却在想,只有在阿翁的教导下,他才能更快地做官,为了他娘亲将来的幸福,他或许只能选择牺牲见娘的机会了。
可是,他也好想好想娘亲呐。
霍羲的小脸儿愈发地沮丧。
见状,霍平枭准备再对小团子说几句诛心的话。
正此时,霍阆拨弄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方才开口道:“苏管事,将小世子送到房夫人的院子里,让他去见他母亲。”
苏管事立即回道:“是。”
苏管事牵着霍羲的小手,让仆妇将孩子送到阮安的住所。
霍平枭倒是未料到,霍阆竟能这么快就软下态度,便也要告辞离开通鉴园去军营。
未料霍阆却同他提出,要同他好好谈谈抚养霍羲一事。
待进轩堂落座后,霍平枭没跟霍阆客气,他话音沉沉,开门见山道:“孩子还小,离不开他生母,况且他还没到四岁,用不着那么刻苦。”
说着,他又用看向霍阆,语气透着坚决:“这事儿,没得商量。”
苏管事垂着头首,立侍在一侧,两只耳朵却都竖了起来,不欲放过霍氏父子谈话内容的任何一字。
他觉,这时定北侯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跟他十几岁时简直一模一样,顽劣又不驯。
定北侯虽然也做了父亲,可在霍阆面前,依旧是儿子。
说来,霍平枭已经许久没跟霍阆这么剑拔弩张地说过话了。
苏管事竟然有些怀念从前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了。
“你儿子是难能一遇的奇才。”
霍阆的语气平淡,他将胳膊搭在轮椅的扶手上,低声又道:“稍加培养,便可超过你我二人。你确定要浪费他这颗好苗子,让他跟寻常的孩童一样,只知招猫逗狗?”
苏管事面色一诧。
相爷基本不会说夸赞人的话,可适才的语气却是如此笃然。
他是觉得小世子比寻常的孩童聪明了些,但他到底是不是奇才,苏管事看不出来。
不过相爷说是,那便一定是了。
且不提相爷独到的识人辨才之能有多准确,就算小世子不是个奇才,可他但凡是比寻常的孩童聪明了些,经由相爷这么一朝一夕地培养,那将来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啊。
外面人都说,他们霍家到了霍平枭这代,便已是到顶的鼎盛了,再往后,霍家绝对就要走下坡路了。
苏管事对这些说法自然是忧虑又气愤的。
可又觉得,这些人说的,倒也是这个理。
霍阆和霍平枭这对父子,一个做到了文官的极致,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另个则做到了武将的极致,一战封侯,掌四方之兵马。
后辈若再想超过,怕是只有走那条大逆不道的路子了……
霍平枭听罢霍阆这话,眸色微微一变。
霍阆又道:“霍羲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他母亲,你这么紧张做甚?本相身体不好,偶尔也有些朝务要处理。不可能天天都将霍羲带在身旁,每一旬(十日)里,当然也得让他去他母亲那儿待几日。”
霍平枭费解地轻蹙眉宇,没立即回复。
苏管事却悄悄地眨了眨眼,他想起昨日,霍阆可不是这么说的。
霍阆说的原话是:要将霍羲养在身边。
房家表妹碍于他威严,再加之性格弱势,不敢在他的面前争取,这几日霍阆也没让下人将霍羲送到房家表妹的院子里。
苏管事忽地会出了霍阆那些幽深的心思。
苏管事猜,相爷弄了这么一大出,八成是想让定北侯来主动见他,借着霍羲抚养权之争,定北侯自然而然地就得跟他多说上好几句话。
他们相爷做事的方式还真是跟以前一样,弯绕忒多。
另厢,霍平枭终于开口,淡声回道:“明白了,等我回去跟房氏商议商议,再给你个答复。”
适才他也弄明白了霍羲为何会突然存了入仕的想法。
这小鬼应当是偷偷听见了阮安和他在沛国公府的对话,这才想早点入仕,好让他早点放妻。
不过就算霍羲再聪明,也得十几岁才能正式参加科考,童子试封的官都是些类似于学士的加官,听着好听,实际上却是虚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