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61米,大结局(终)三更(1 / 2)

孤王寡女 姒锦 57197 字 2017-02-14

很多时候,这世界都是矛盾的。

人是命运的主宰者,可人又从来左右不了命运。

希望、失望、得到、失去,生存、死亡……

这些逻辑间的关系,亘古难解,也令人难以猜测得透。

但有一点,时间对人是公平的。

不论好的、坏的,都会过去,哪怕最黑暗的日子,与它相连接的,也是光明。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残冬一过,初春就到了,那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那一个除夕之夜的天翻地覆,虽然没有从人们的记忆里彻底抹去,可时间的良药可以治愈一切的伤口,也可以让人渐渐淡忘掉亡国之痛。

北勐举兵南下,历时三载,灭了南荣,统一天下,是史诗一般可歌可泣的大事。

但一半寥落,一半兴。有人得意,总有人失意。

南荣灭亡的同年,正月十五,天下万家闹元宵的节日里,萧乾发布大皇帝诏书,晓谕四海,将有偏居北方之义的“北勐”国号改为“大狄”,改“元正四年”为“宣正元年”,以大狄为国号,正式记年。

与诏书同期颁布的,还有对南征功臣的封官加爵以及……对墨九的正式册封。

宣正元年二月,大狄朝第一任皇后墨九,赐号为元昭。

元为初,为始,为一,昭意为光明。元昭,象征了萧乾对墨九所有不忘初心的美好期待。

宣正元年三月,大狄朝开始对庞大帝国的行政区域进行重新规划,正式建立行省制。

宣正元年五月,对于大狄朝国都一事,历经数月讨论,萧乾最终听从了墨九的建议,拟诏将燕京改回珒时旧名中都,开始做皇都筹建准备。

对于墨九坚持建都燕京的想法,大多数人是不理解的。

尤其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南臣,更是无法接受将京都搬去北方——

就连萧乾也不知道,墨九为何对此如此执意。

当然,他们更加不会知道,燕京在后来还有一个响当当的称呼,叫——北京。

知道的人,已经不在了。但这是一份属于墨九的情怀,加上萧乾参考了她提出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点建都燕京的好处之后,虽说总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最真实的想法,可还是觉得很有意义,于是拍板定下了燕京。

至此,北勐与南荣,这两个相爱相杀了若干年的国家,都同样沦为了历史,定格成了漫长历史画卷中一副副壮丽的图画。

崭新的大狄国,如新生的婴儿,为天下苍生带来了崭新的希望。

对于南荣人来说,这个结果似乎更加喜闻乐见。

至少这样他们可以安慰自己,这叫南北统一,不叫被敌人占领。

……

幽幽晨钟,沉沉暮鼓。

一个王朝的兴起,背后必是另一个王朝的灭亡。

不管宋熹身前如何,如今萧乾重建大狄朝,对前朝的事情,也得有一个盖棺定论的交代。

在耗时差不多一年左右,景昌皇帝宋熹的帝陵终于竣工。

如此折腾一番,又是一年过去了。

宣正二年正月刚过,萧乾就在临安府为宋熹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一应礼仪,比照帝王。

盛世之下,此举赢得了赞誉,也为了去墨九的一桩心事。

二月二,龙抬头,阳光渐暖,春风拂面。这一日,天儿未亮,悲切高昂的丧钟便声声撞响,惊起天空鸦雀无数,也引来临安府自发送葬的百姓,人群挤满了长街,一列列身着缟素的士兵列队从中而过,隆重而华贵的棺椁被推出城门,礼仪队长声吹奏着哀乐,从城门出,慢慢扶灵而去,前往景昌帝陵。

“大狄朝震北大将军古璃阳,率禁军将领三百人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中书令薛昉,率中书省全体同僚,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右丞相赵声东,率文武官员一百二十五人,率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左丞相……”

“大狄朝枢密使……”

一个又一个唱名,浑厚有力,传入云霄,激起气浪滔天,也高高扬起了城墙上飘飞的纛旗。

——纛旗下方,墨九轻柔黑亮的发丝。

东寂出殡了。

哪怕时隔一年之久,她还有一种不确定。

做梦一样,似乎那个人并没有死,还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或算计着她,或想念着她……

望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城楼上的她衣衫在飘,头发在飞,身体却一动不动。

“阿九……”

听得萧乾的声音,墨九微微侧眸,动了动嘴皮。

“你来了?”

“嗯。”萧乾慢慢过来,亲手为她裹上一件风氅,这才一叹,“你啊!城楼上风大,你也不多穿些。”

“我知道啦。”墨九浑不在意的朝他一笑,又抬手抚了抚他的肩膀,“你也是,这么忙,还要顾及我做甚?”

“我不顾及你,我还去顾及谁?”萧乾执起她的手,往唇边一呵,暖暖的气息,就那样落在她的手上,“到是你,总是顾及别人,到也仔细下自己的身子。”

墨九微微眯眼,视线有些迷茫。又一年过去了,站在她身边的男子,一身帝王袍服,似乎更添了几分威仪,就那么站在晨光里,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做,也不见任何的表情,可在他在,似乎整个空间都似乎笼罩在一片寒冷之中。这样的压迫力,大概便是来自帝王的震慑了吧?他还是他,还是她的萧六郎,可他似乎又不全然是她的萧六郎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她也很难说清有什么不同。

叹一声气,墨九怕他介意什么,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入土为安,这样也就好了。”

萧乾嗯一声,许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她那不达眼底的笑,沉默着。

“怎么了?”墨九不自在地捋顺头发,“看着我做甚?”

萧乾轻抚她的肩膀,“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嗯?”墨九抬头,微微眯眼,“什么消息?”

“昨夜接到一个消息,南荣旧相苏逸带着八岁的太子宋昱投海自尽了。”

什么?墨九听见了自己在冷风中的抽气。

苏逸死了……自杀了?连小孩儿都死了。

那张秀气俊雅的正太脸,那自持才华的傲娇宰相,也死了?

这些年,见多了死亡,墨九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心麻木了。

可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它还在隐隐的抽——证明她并非冷血之人。

其实,在过去的一年的时间里,她知道朝廷一直在寻找苏逸。

因为当初临安城破时,根据可靠消息,南荣皇太子宋昱是被苏逸带走的。虽然宋熹死了,但只要宋昱还活着,皇室血脉也就还在。那么,南荣的旧臣可能永远都不会甘心,随时可能会心生异动——对于崭新的大狄朝来说,将会造成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再次引爆。

但墨九很多时候都希望……他们找不着。

苏逸曾经是她的朋友,哪怕和他打了几年仗,这感情也没变。

而八岁的宋昱,是宋熹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血脉。

有他活着,至少有宋熹来过一段的证据。

那个人,那个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灵魂的人,也就会有一个归属感。

然而,事与愿违。那个孩子和苏逸,那个才高八斗,十六登科的少年宰相,终于是都死了吗?

“……六郎!”墨九润了润嘴唇,突然轻声一叹,“把苏逸和那孩子,都厚葬了吧。剩下的余党,能不追究的……可不可以都不再追究了?这一路走来,我们杀戮太多,我都有些害怕了。”讲到这里,她眼神儿有些飘忽,从城楼上望出去,似乎凝向了遥远的天际,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弱,“生下直直后,我就一直不曾有孕。我真有些怕,是我们所造的杀戮过多,以至损了阴德……”

“胡说!”萧乾扶住她的肩,将她往怀里一揽,“便是损了阴德,也当由我来偿。更何况——”

他缓缓勾起墨九的下巴,见她不知所时已然红了双眼,不由一叹,“傻子,这么伤心作甚?其实——苏逸和那个孩子都没有死。”

“没有死?”墨九大惊,都顾不得把下巴解脱出来,满脸都是惊喜,“怎么回事?”

“嘘——”萧乾略带责怪的瞪她一眼,压低了嗓子,“事关重大,此事须得保密,你大声咂呼做什么?”

“我错了!”墨九马上道歉,然后保证,“你快说。”

“我并不想要他们性命,可他们——又必须死。”

当初的萧乾尚且如此,更何况宋昱旧太子的身份?

哪怕他年纪小,可他不死,又如何活?

只有死亡,才能重新活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宋昱不得不死,为了成全苏逸一世名臣的身份,他自然也得去死……阿九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听得他的解释,墨九是激动的。

可仔细一想,心底却是微微一凉。

一开始萧乾并不告诉她真相,而是告诉她噩耗,就是为试探她的反应么?

或者说,试探她对宋熹的情分?

抿了抿唇,突然的,墨九有些不舒服。

曾经他们无话不说,根本无须猜度,也可以心意相通。

如今,是**蛊失去了作用,还是帝王之心实在太过强大,不仅震住了**蛊,还生生破灭了他们用数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信任磁场?

心里默叹一声,她转过身,望向宋熹棺椁远去的方向,目光幽幽。

“六郎,你终是不信任我了。”

其实,早就料过会有这样一天的,不是吗?

可为何真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她却会这般难过?

“阿九……”萧乾眉心一拧,把她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问出的话却与她的话风马牛不相及,“你还要多久才可以放得下?”

在对宋熹的感情上,墨九并不心虚。但因为她隐瞒了六个仕女玉雕的事,对萧乾始终是有愧的。

心底纠结一下,她习惯性地拽住他的袖口,扯了扯,“六郎,对不起,其实我并没有……”

“我都懂,阿九。”萧乾打断她的话,修长的手指慢慢捻起她散落的一缕发丝,任由它缠绕在指尖,缠绕、缠绕,就像这一个理不清的结,缠了许久才悠悠开口,语气稍稍有些冷漠,“我允许你为他难过一阵子,但不允许你为他难过一辈子。”

说到这里,他将从袖子从墨九手中抽出,目光直直望入她的眼中,涩涩一叹。

“毕竟——我也会难过。”

一句话说完,他叹息一声,转身大步离去了。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早些回去休息。”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墨九仿佛听到了心脏坠下的声音。

是她忽略了他的情绪,还是他忘了顾及她的感受?

是他们的关系走入了死胡同,还是所有夫妻都逃不过漫长岁月的情感消磨?

或者是——她一直无法怀孕,又生不出儿子的事,终究成了他们之间最沉重最难弥补的隔阂?

**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大狄朝盛世繁华,生机勃勃,江山一片锦绣。

燕京的新都正在筹建,临安的旧都也未凋敝。

这一年来,墨九除了回兴隆山,大多数时候都与萧乾住在临安。

战争之后,百废待兴,每日的事情可以累得人脚不沾地。但即便如此,萧乾也从来没有忘记他身为男人的“耕耘”,在房里那里事上,倒也没有屈着墨九,尽鱼水之欢,享夫妻情事,一如既往的契合。若说美中不足,还是那事——哪怕他爱劳动,勤耕耘,并费尽心力为墨九调养身体,她的肚皮,始终没有半点消息。书房里,他亲自开的药方都叠了厚厚一个医架了,依旧毫无作用。

久盼不至,他们心下焦灼。

就连朝廷里,也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且不说墨九身上本就有“天寡之女,只能生女”的邪门传说,单论自古以来,有哪一个帝王不是王宫六院七十二妃子子孙孙枝繁叶茂的?

然而,群臣都为之急,但没有儿子继承大统的萧乾,却在大狄朝建立的第一日,就随诏颁发了一道“废除六宫”的圣谕,自皇后以下,不设妃嫔。

也就是说,大狄朝的后宫形同虚设,墨九一人独占了萧乾所有的私人情感,得尽了他所有的恩宠。

在男尊女卑的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震撼。

那道圣旨,曾令天下哗然,引各种舆论纷争无数——

老实说,依墨九在当世的威望,如果她的肚子争气一点,为萧乾生个儿子,哪怕有一个,也许都不会引来那么多的非议。偏生这一年一年过去,眼看萧直都八岁了,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半点喜讯。这么一来,真是皇帝不急,快要急死太监们了,各种明里暗里的谏言,各种夹枪带棒的影射,听得萧乾耳朵都长茧了,哪怕他有意瞒着墨九,不让她知道了烦心,这些事也会稳稳落入她的耳朵。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哪怕萧乾不在意,也架不住有些人三番五次的提及。

人活着,始终是生存在大环境之中,这世上,并无完全洒脱逍遥自在的人。

这件事,成了扎在墨九身上的一根刺。

慢慢的,也就变成了横在两个人心里的梗。

拔不去,除不了,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呼吸——

夫妻之间的感情很是微妙,彼此是什么情绪,并不需要言语来传达,自有感悟。而且这种感悟会彼此渗透,会互相影响,从而影响相处的氛围,甚至陷入恶性循环,哪怕用尽全力,也无法纾解。

这根刺,一日不拔,就会一日刺得人生痛。

他们两人之间,就始终难得真正的圆满。

墨九是来自新时代的女性,当然不愿意沦为生育机器。

然而生活在这个封建时代,她也并不是可以完全违背礼教行事的人。说到底,她其实也愿意入乡随俗,为萧六郎生个儿子,皆大欢喜。要不然,哪怕萧乾不怪她,哪怕他不在意,一年复一年对她千般宠爱万般深情,但她又如何忍心看他一日比一日皱得更紧的眉头?

他选择了默默承受,可她舍不得,也受不了。

爱一个人,就是想看他快乐。

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彼此相处舒服。

若不然天天在一起,愁绪压顶,又何来的欢悦?

这个时候,墨九越来越理解为什么童话故事里,每次写到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就该大结局了。因为生活中太多琐碎的不得已,经不住推敲,经不过折腾。一件一件小事的积累,慢慢就汇成了岁月的石磨,不知不觉将人的感情摧残,哪怕她和萧乾情比金坚,在这样每天花样翻新的闲言碎语中,也难免会产生裂隙,出现龃龉。

没有对错,只有无奈。

尤其偶尔的相顾无言,让墨九越发觉得——生活真特么残酷。

甚至她也会想,当恩爱时光过境,贵为帝王的他,还能像当初那样,始终爱她如一吗?

毕竟如今的墨九,也不如当初的墨九有价值了。

一旦两个人站在了不同的高度,少了等价置换的要件,那感情就是踩跷跷板了——

她不想。

不想事情继续恶化。

更害怕有那样一天的到来。

大概是这些事反复在墨九脑子里演练,扰了她的心绪,从城楼上吹了冷风回去的当天晚上,墨九就病了。

多年的战争生涯下来,她的身体向来不错,伤风感冒都少有,这一病,咳嗽流涕打喷嚏,居然吃了半个月汤药都没有好透,缠缠绵绵,反反复复,煞是折腾人。

萧乾一如往常的看顾她,亲自为她开把脉开方,亲自嘱咐人煎熬汤药,哪怕他前殿的政务再忙,每日也会固定两次,抽空过来看她的情况。

墨九不是冷心冷情之人,他的好,她懂得。

他每天有太多事情缠身,这样庞大的一个国家,全系于他一人之手,千头万绪之下,想必他内心也有无数的焦躁与烦恼,可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有半分表现,甚至从来不把朝堂上的火气带到她这里来,只要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只是萧六郎,而不是宣正皇帝。

这个男人对她,其实已经做到了极致——

可心中有梗,到底意难平。

……

就这么一直拖到三月初,草长莺飞花盛开,墨九才渐渐好起来。

她病体初愈,萧直就领着个小宫女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拽着她的手,要她陪着去放风筝。

这些日子,由于墨九病着怕传染,小公主被隔离了,萧乾不许她来打扰墨九,也不许她靠得太近,这好不容易娘儿俩可以欢天喜地的拥抱亲热了,自是快活得紧。墨九在屋里头闷了这么久,也想出去活动活动。于是,为哄闺女高兴,她也动了心思——好久不曾动手的她,亲手做了一个巨型的纸鸢,让两个宫女捧着,自己牵着女儿高高兴兴去后花园,准备放纸鸢。

萧乾的后宫无人,一直闲置,所以大多园子里除了养护的匠人,平常少有人来。

墨九一路上与萧直说说笑笑,没有想到,人还没有到园子,就在慈恩殿外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急匆匆通过长廊——

那样的穿着,不是宫女,也不是妃嫔。

那样的背影,熟悉得墨九想忘也忘不了——

温静姝。

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怎么会入了宫?

墨九迟疑片刻,示意宫女把纸鸢放下,将手上的小丫头也交给了她们,吩咐带回去,自己快步跟了上去。

“娘……”萧直冲过来,喊她,“你去哪里?”

“嘘——”墨九回头瞪她一眼,做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蹲身哄她几句,飞快往温静姝背影消失的方向跟去。

阳光下,园中绿树成荫,今儿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可墨九心里如盛雾霾,沉甸甸的往下压,呼吸不过来……

这样的感觉,于她而言,很不爽。

想她墨九在大狄朝的后宫,不是应该毫无顾虑的横着走才对吗?

为什么看见温静姝出现,她还得偷偷地尾随?

咬着牙,压着气,她突然有一点不想跟了。

去他娘的!爱咋咋,大不了她回兴隆山。

正这么想着,却见前方的温静姝拐入另一条小道,通往另一个地方——陆机的住处。

萧乾确实是一个懂得孝顺与感恩的男人,陆机当年对他的活命之恩与传道授业之情,他始终记在心里,登基为帝之后,没爹没娘没奶奶没姥姥没有老祖宗,他便把陆机当个先人似的伺候着,直接弄到了宫中居住,并为他搜罗各种珍稀药材,供他做药理研究。从这点来说,陆机也算有贡献,而且,相比其他帝王,萧乾的家庭结构其实已经足够简单了,皇宫又这么大的地方,墨九心里虽有膈应,却也懒怠理会。

当然,她不愿意与陆机发生冲突,还因为方姬然。

一年前的乾坤墓中,由于她预料失误,那女人被机括生生绞死了——

就在陆机的面前,她惨叫着被卷入了力量极大的机括之中,陆机老人眼睁睁看着那一幕发生,想救已然来不及,还被机关绞断了一根手指头……那种痛失亲闺女的感觉,墨九可以理解。所以,平常能不与陆机碰面,她就尽量不碰,能不与他发生摩擦,她都尽力避免。有时候,想到他失去的手指和女儿以及萧乾对他的情分,墨九甚至会委屈自己,让着他。

而温静姝——

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见过了。

当初在神龙山上关于温静姝的疑惑,萧乾后来只字不提,她也一直不得其解。

现在瞧这意思,陆机老头又要作妖?

借着茂盛花木的掩护,墨九慢慢靠近了陆机的园子,远远的跟到墙根下,她刚停下,就听到温静姝向陆机请安。

“徒弟见过师父——”

哦?!可以说话了?

也就是说,陆机终于把她的舌头治好了,毒解了?

其实以前墨九就知道,那毒是可以解的,只不过萧乾和陆机都没有做而已,那么如今为她解去,又是为了哪般?

墨九心里冷笑,继续往里挪了几步,没有靠得太近,就怕惊动了那对师徒。

里头的师徒二人,寒暄了一阵,墨九便听到陆机的一声感慨。

“静姝这茶艺,愈发精进了。”

“师父过奖,那是陛下的茶好,静姝可不敢居这个功。”温静姝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笑,似乎很欢快。

“胡说!茶好,也得手艺好才不糟蹋好东西!我老头子就爱喝这一口。”

“只要师父喜欢,徒儿愿意一辈子为师父沏茶……”

“一辈子……”陆机喃喃着,似乎满是愁烦,“师父这一辈子啊,也没有多久了……”

“师父不要瞎说,你啊,能活二百岁。”

“呵呵呵,就你嘴甜,懂得哄我老人家开心……”说到这里,陆机突然一叹,“瞧着你师兄这番情形,急得我老人家啊,估计用不了几日,就要被他气死了。”

温静姝沉默。

提到萧乾,不知她是个什么表情?

墨九很想知道,却不敢冒头,只能恨恨咬牙。

静寂了一瞬,便听见温静姝弱弱地问:“陛下他……又怎生惹师父生气了?”

陆机哼一声,“堂堂男子,堂堂帝王之尊,竟受制于一个妇人,你说丢不丢人?依我说,无子便犯七出了,早早打出去才好。可他到好,偏生当成宝,不顾群臣反对,还告诉我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信守当初的承诺,独予她一人好。承诺是什么东西?他都做皇帝了,还不能随心所欲,整天愁眉不展的,为了一个承诺克制自己,活得还不如我老人家呢!你说愁不愁人?”

“师父说得是——”温静姝笑着附合,默了片刻突然问:“其实静姝也有一事不明。”

“哦,你说?”

“不知师父这次唤静姝入宫来,所为何事?”

“当然是好事。”陆机的声音中,满是愉悦,墨九在墙外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只听得窸窣响过一阵,也不知他俩做了什么,然后便听陆机压低了嗓子,断断续续地道:“这药是师父特地为你准备的……你且先服上半月,包准……怀上!”

什么?怀上?

对这事儿,墨九敏感的很。

几乎下意识的,她就明白了陆机和温静姝想做什么。

身子狠狠一震,她死死抠着院墙,咬紧了下唇。

一束阳光从树叶缝隙里落下来,闪入了她的眼,刺得她浑身难受——

她没想过陆机会存这样的心思,恨得咬牙切齿,可这里是他的园子,她也不能因为人家私下聊天的内容,就上前对人家大打出手吧?换以前,墨九可能会那么干,可现在,她实在干不出这样的事——像个泼妇似的,太愚蠢!

心里寻思着这桩糟烂事,也不知怎的,她莫名就有些想念萧乾了。

其实温静姝要犯贱,她真的管不了。

毕竟这些年来,对着萧乾犯贱的女人,从来不止温静姝一个。

说句难听的,每年都有那么几出,可谓前赴后继都有人——

然而,真正能管住这事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萧乾自己。

他若不愿意,十个温静姝脱光了扑上去也没有用,他若愿意,哪怕她墨九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管不住他的下半身。可实际上,这些年萧乾身边除了她和萧直,真的再也没有第二个亲近的女人,哪怕宫女,也都是听墨九在使唤,他心有鸿鹄之志,根本没心思在男女之事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个墨九就足够了。

这样的男人,莫说在古代,就算换到现代,也是百里挑一的好丈夫了。

所以,在这个方面,墨九对萧乾是有信心,也极端信任的。

揣着一肚子的恶心,她冷漠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激动起来,被一种需要同仇敌忾的习惯支配着,她悄悄从陆机的园子里退出来,直接转个弯就去前殿找男人。

平常这个时候,萧乾都在正仪殿处理政务。

那里的人,都熟悉墨九,看到她纷纷请安。

“免了。”

墨九没有让人通传,直接就拎着裙子进去了。

正仪殿的外殿没有人,隔了一道墙壁,他听到了内殿里的声音。

“陛下,温姑娘已经接到宫中,送到陆老那里了。”

墨九一怔。

那个说话的男人,是从薛昉被封官升职离开后,萧乾最近宠幸的一个侍卫统领。姓黄,单名一个虎字。听萧乾说,这人办事挺妥帖的,很有些薛昉当年的样子,大概是忆旧,虽然萧乾把曾经跟随他的一众功臣都安排了最合适的官位,但还是愿意用熟悉的人,找熟悉的感觉,所以除了日常的正事外,萧乾也常让他干些私事杂活儿,也算是着意培养。所以,黄虎也是他身边较为亲近的人了。

可听他这口气,接温静姝入宫不仅是陆机的主意,还是萧乾首肯的?

本来急着见他的心,突然没了,火一样燃烧的血液,也突然就冷了。

墨九停下脚步,没有了走进去的勇气。

里头黄虎还在絮叨,“陛下,这是中书省递上来的折子,最近几日,好些都是……劝谏陛下甄选妃嫔,绵延子嗣的,您看……”

“放下吧。”萧乾有些不耐烦,声音满是不悦,“这些人,国事不上心,整日就操心朕这点家事,烦是不烦。”

“嘿嘿。”黄虎又道:“陛下的家事,就是国家大事,莫说臣工们操心,属下也跟着操心啊。依属下看呐,温姑娘就是一个顶顶不错的人选,模样长得好,性子又温柔,还招陆老喜欢,若是为陛下添个小皇子,陛下也就不用整日发愁了……”

“下去吧!”萧乾打断了他的话。

墨九没有听出责怪,只感受到了他淡淡的无奈。

“你再学那些人啰嗦,仔细脑袋——”

“是,陛下。”

听得黄虎的脚步声,墨九飞快地转身,悄悄离开了。

晚上萧乾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墨九早已躺下,但阖着眼睛,她并没有睡着。

今天她去过正仪殿的事,她不知萧乾是否已经知道,心下有些忐忑。

可他过来,弯腰探了探她的额头,又轻轻拉她手腕探了探脉,就离开洗漱了。等收拾好躺上来,他习惯地揽住她的腰,往怀里拔了拔,幽幽叹了一口气。

“六郎在叹什么?”墨九闭着眼睛,轻声问。

“我吵醒你了?”萧乾侧头看她的脸,略带歉意的问完,见她摇头,又抚了抚她的后脑勺,“没什么。乖,快睡吧。”

在这几个煎熬的时辰里,墨九心里其实想了无数种询问他的方式。

可如今他真的就躺在身边了,她却突然觉得,当一件小事出现在他们之间,她就需要用几个时辰来考虑如何去问他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信任缺失就已经变得严重了,也就是说,问与不问,都变得不再有意义,也不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

墨九不是一个执着于结果的人。

相反,她非常洒脱率性,遇事从容不迫。

而今天,仅仅只是今天,她就做了两次听墙根的偷听贼。从本质上来说,与其说她厌恶这件事情,不如说她更加不喜自己变成这般疑神疑鬼的样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更不愿自己的一生都缠绵在这些繁杂俗事之中,不能自拔,像个斤斤计较的小妇人,整日去计较男人皱一下眉,是不是不舒服,男人黑一次脸,是不是哪里不满意,男人多看了哪个女人一眼,是不是有异心了。

不!

不要!

她墨九不做这样的女人。

不是大狄皇后,她还是墨家钜子。

屈于后宫弹丸之地,哪怕母仪天下,她如何与萧乾比肩?

屈于鸡毛蒜皮的算计,哪怕她斗赢了陆机,又如何有快感?

沦为宫斗戏中的丑角,最终变得面目狰狞,被男人嫌弃……

那个样子,与曾经的方姬然何其相似?

这样的结局,想一想,她都不寒而栗。

夜灯幽幽,火光烁烁,像在眨着眼睛,看这世俗与人心的沉浮。

墨九轻轻侧头,看萧乾紧闭的双眼和紧锁的眉头,慢慢抬头盯着帐顶,终于什么也没有再问,却在心里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

……

半个月后,临安城的栖凤酒楼。

临近午夜了,还通火通明,酒香四溢。

墨九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撑腮帮,半醉半醒的眼,斜睨着面前沉默不语的清俊男人,叹了一口气。

“师兄,我怎么觉得你这次来,又变帅了?”

“贫嘴!”墨妄嗔她,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满带疑惑,“说吧,让我来有什么事?”

“想你了不行啊?”墨九为他的杯子里倒满酒,嘻嘻笑着,“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墨妄看着她不接嘴,墨九自顾自地笑,“有时候这日子真是令人觉得很感慨。好像认识你还在昨天,一晃居然过去十年了。日子真的过得……好快。师兄,咱上次兴隆山一别,又有小半年了吧?”

“是。”墨妄还是一身朴素的青衫袍服,近几年的调理,让他的身体逐渐好转,清瘦的面容俊朗如斯,已经基本恢复了以前的元气,这让墨九放心不少。若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他的终身大事。

没有心仪的女人,也不动娶妻的心思。

问得急了,便拿墨家的事情来搪塞,偏生感情的事,哪怕墨九是钜子,也勉强不得。

对一个人最大的好,就是尊重。这是墨九的理解。

于是,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没有人提了,懂的人自然知道左执事心里装着的人是谁,没有人戳破,却有人好奇,墨妄真的要为墨九守候一辈子吗?

一辈子太长了。

墨九担心,可墨妄自己,大概也不确定。

正如他所说,不是不娶妻,只是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人。

“兴隆山的桃花都开了吧?”墨九问着,突然满脸柔光的笑:“我最喜师兄院门那株桃树了。姿态足够妖娆,花色也足够娇俏,那时师兄在病中,花开时,便是我最喜之事,我会想,秋冬叶,叶落成枯枝,春天一到,树叶会再绿,花儿也会再红,师兄你也一样,肯定有一天会醒过来,如那桃花一般,灼灼其华……”

听得墨九剖析当年心境,墨妄眸中有暗波流动。

默了一瞬,他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察觉到了她欢乐中暗藏的某种情绪,轻声道:“阿九在这里若是不愉快,不如回兴隆山歇息一阵。你娘近来身子不太好,你也正好可以陪陪她……想必陛下也不会阻止的。”

是的,不会阻止。

萧乾从来不会阻止她的任何决定。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宠她的。

可两个人这样亲厚的关系,哪怕墨九不提,墨妄又怎会看不出来她心情不好?

兴隆山离临安有些远,但流言这种东西比长翅膀的生物还飞得快,关于墨九无子引朝廷动荡的事,墨妄一清二楚,而织娘的病,一来为方姬然的死,一来也是为墨九忧思所致,兴隆山上亦有无数人为墨九义愤填膺。人都护短,护自己人,在他们看来,这个江山,有一半都得归功于墨九,若无墨九,又何来大狄朝的今日,如今论功行赏,各有了各的好去处,墨九就因为生不出儿子,就受排斥,莫说她不答应,墨家也不答应。

自古以来,共患难易,同甘甜难。

唯一利耳,世人参不透。

这些纠纠绕绕,墨妄都知晓。

可哪怕他怜惜墨九,孩子的事,最是敏感,他帮不了忙,甚至劝都不知如何去劝。

两人对视着,他只能默默为她倒酒,“今晚喝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是是是,都听你的,左执事大人。”

墨九脸上始终挂着笑,喝酒的速度比墨妄还快。

两个人絮叨一阵兴隆上的事,墨妄说得一本正经,逗得墨九哈哈大笑。

等笑得腮帮都痛了,她突然敛住脸色,认真问他:“师兄,我有一个问题。你说,一个皇帝,如何真的没有皇子该怎么办?”

看她喝得半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赤红,布满了红血丝,墨妄不由心疼不已。

就他所知,萧乾为了孩子的事,并不比墨九操心少。毕竟直接面对群臣与非议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为了这件事,他已不知压下了多少奏折,训斥了多少臣工,甚至有一个倒霉的家伙,还因此被他贬到了偏远的蛮荒之地,从正二品混成了一个地方小县令。也亏得萧乾性情的冷戾,还有……如今的满朝文武,真正得势的那群人,好多都曾经与墨九共过患难,有一些私人交情。要不然,这件事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在私底下传扬,到底还维持着一片风平浪静。

念到此,墨妄一叹。

“小九,我只能说——身为男人,他不易。身为丈夫,他做到了对你的承诺。你是幸运的。”

男人总是比较容易理解男人一点。

萧乾的不容易,墨妄全都能体会。甚至他私底下也会想一想,如果角色换了他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一生只娶一妻,哪怕没有儿子,也不另娶?

这世间,也只得一个萧六郎了。

当然,除了萧六郎,其他人哪怕想,也未必敢,就算敢,没有这般魄力压得住。

“我知——”墨九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墨妄,突然一本正经地换了话题,“所以这次找师兄来,我是想问问,神龙山都修缮好了吗?”

墨妄不知她为何隔了这么久,又突然提及此事,眉心微微一拧。

“听申长老说,就快完工了。”

“……我突然想去看看。”

“去看看?”神龙山有什么可看的?

墨妄不知原委,就那般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墨九默默喝着酒,却一个字都不提。

“小九……”墨妄眉心微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有什么想法,给师兄说——”

墨九吸了吸鼻子,身子慢慢前倾,趴在桌子上,然后将头埋入自己的胳膊弯里,似醉非醉的咕哝。

“我想,开祭天台……”

……

宣正二年三月。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节前几日,墨九以回兴隆山看娘的名义离开临安,领着墨妄等人再回神龙山。

这是她第二次回来墨家总坛。

算一算日子,离她上次离开,已是整整一年过去了。

正如她所说,时光从来不等人,飞逝,不停飞逝——

这一次算是墨家的家事,萧乾国事繁忙,并没有随行,如今的他,坐在了那张天下最重的椅子上,终究不再如当初那般自由了。

有时候想一想,墨九甚觉好笑。

人这一生啦,总在为了自由而抗争。可争来争去,倒是愈发不自由了。

沿着那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山道,一行人上得山顶。

神龙山景色如昨,总坛的建筑却是焕然一新。

墨九怀着心事,并心思欣赏,也没有时间去耽搁,抵达神龙山的第一日,她在大祭坛前做了一场祭祀,然后将墨妄与墨家几个长老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简单的小会,安排了一些墨家的事情,就浩浩荡荡的领着一群人往祭天台而去。

“娘!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一个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好吧,你每次都这般哄我,结果也没甚好玩的。”

“这次啊,绝对好玩。”

“真的,不骗人?”

“骗你是小狗。”

一路上,墨九都在和萧直开玩笑。

母女两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像是去旅游度假。

对,这次来神龙山,墨九还带着八岁的小公主萧直。

她这个异样的举动,墨妄以及墨家众人都不太理解。往常这小公主虽然也喜欢跟着墨九倒处瞎转,但祭天台这种神秘莫测的未知领域,墨九是绝对不可能带上她的——还有,按说墨九要开祭天台,不应该瞒着萧乾才对。两个人这辈子从来都没有互相隐瞒过,为何这一次,墨九要这样做,不仅不曾告诉萧乾已经拿到了八个仕女玉雕,就连回神龙山的事,都瞒得滴水不漏,半点风声都不让走漏。

这样的氛围,墨家人心里都隐隐有些紧张。

当年的传说,从来没有改变过。

千字引关系着墨家机关与武器图谱……

也就是说,千字引干系着国之江山命脉。

他们家钜子这般做法,该不会受了刺激,动了什么心思吧?

换了别人,或许他们不敢想。但墨九何时做过正常的事?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众人敢在心里琢磨,却没有人敢问。

毕竟墨九这几年,越发让人猜不透,也看不透了。

于是,默默相陪着,在墨九与萧直的欢笑中,其余人全都肃穆而庄重——

“小九,到了!”

墨妄的声音,把墨九的思维拉了回来——

她捏紧萧直的手,微微昂头,仰视着面前这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姑且叫它山峰吧。

祭天台位于神龙山主峰的最高处,四周却光秃秃没有半根树木,独立其间巍峨高耸,是一块整体的巨石凿成,像一个圆柱形的巨大物体,内里全是机关,高达九层,顶端似乎隐入了云层之中,肉眼无法看见,如同通向天际,故而,叫着祭天台。祭天台外面的石壁上,有着年久风化的浮雕,模糊的浮雕已分不清所画何物,却可寻到当初的精工巧刻。位于正前方的是,是一道圆拱形的大门,铁制的,紧紧闭合着,庄重而肃穆。

第一次见到这个门,墨九有种见到泰姬陵的感觉。

第二次见到这个门,她依旧感慨于它建造的精巧。

只是不知,今日祭天台一开,又当如何?

这一刻,她不是不犹豫。

可终究,她闭了闭眼,坚定的脚步还是迈了出去。

大门是很早已经就可以打开的,外置锁,不用费什么力气。

进入第一层,是祭天台的大殿,内中的摆设除了墨家先祖的画像,重点就在中间。

那里有一个石磨形状的圆形玉石台面,台面的中心位置,有一个深凹的手印。

这就是钜子的手印了吧?

四柱纯阴之体,墨家钜子,可以手印开启祭天台第一层。

从知道这个消息到现在,十年了。

墨九忽然有点恍惚,当初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墨家大会开始,她需要用十年的时间,才能按下这个手印。

“小九……”墨妄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一张阳光般的俊脸上浮上几分阴霾,“你都考虑好了吗?”

“嗯?嗯。”墨九朝他一笑,提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台前。

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她的手,顺着印子的方向摁压下去——

嚓嚓!

原来她的手,真的可以打开祭天台。

墨九血液微微一热,心底产生了一种宿命感。

也许正如东寂所说,这个时代,本来不该有她这个人,一切都是注定的,人为改变,又如何可能?

熟悉的机括声,在寂静的祭天台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层打开了,可接下来的事情,却与墨九事先猜测的并不一样。她曾在脑子里模拟过祭天台的机关,以为一个仕女玉雕开启一层,那么,就是放入一个仕女玉雕,就打开一层,然后进入下一层,直到循环结束为止。却不知道,原来手印一开,机关启开,眼前场景几度变色——如春暖花开之中,似有微风徐来,偶有鸟语花香,又有寒风凛冽,白雪纷飞,冻可刺骨……

等场面定格,众人再睁眼,祭天台的中间,不是一个放置仕女玉雕的机关槽,而是八个。

玉石台上,是按八卦位置排列的八个机关槽,形状与仕女玉雕无异。

每一个机关槽的位置,都写着一个字。

分别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墨九微微眯眼,大抵明白了。

别过头,她唤曹元,“放乾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

曹元得应着,马上将手上的仕女玉雕慎重的放上去。

众人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看玉石台飞速旋转,转成一抹影子,转成一个八卦,而四周像蒙上了一层迷雾般,变得朦胧而不真切,风灯的光很难穿透,他们瞧不清彼此的脸,只能紧紧盯住那发着光般旋转的玉石台,头晕眼晕的等待着,直到它速度减慢,然后停下来。

这次,停在最外面的,是坤字玉槽。

火光掠过墨九的眼睛,勾勒住她眸底的凝重。

“放坤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曹元依言行事。

如此类推,仕女玉雕一个又一个放入了玉石台的机关槽里,而每放入一个玉雕,画面就会像第一次那般轮换一遍,这个过程有些漫长,祭天台的气氛也由此变得越发低压,机括声“哐哐”不断,却没有一个人多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艰难,仿佛被什么东西压抑着,哪怕他们手上都有着足够照明的风灯,也无法照透那种摸不着的阴暗——只有玉石台,从开始的白玉之色,慢慢颜色越来越浅,到离墓玉雕放下去似,几乎变成半透明的颜色。

诡异!

惊悚!

沉睡百年的祭天台,似乎正在被唤醒——

墨九紧紧拉着小丫头的手,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在火光中,那两片嘴唇的颜色,似乎……近乎鲜红,娇艳欲滴。

墨妄一直在观察着她。

一丝不祥的预感,让他心里一紧。

他走上前去,低头看一眼墨九紧拽小丫头的手,目光深幽,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小九,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墨九波澜不惊地回头看他,“哪里不对?”

墨妄双唇轻轻一抿,视线跟着她落在旋转的玉石台,“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该这样,又该哪样?

谁也不知道祭天台开启到底会怎样。

墨九亦是不知道。今日之举,她只是在赌命运。

或者说,赌一个本来就该她宿命的结局。

有些事情,既然是注定,那就无须回避。

不论将有怎样的结果,都她都愿意坦然接受——

轻嗯一声,墨九眉心紧拧着,看已经放入玉槽中的几个仕女玉雕,淡淡对墨妄道:“师兄的顾虑我明白,但我以为,到底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让我们费尽心思得到,已经足够折腾。不管如何,我相信,老祖宗不会真的祸害她的子孙——”

不会害她的子孙。

可不表示不会害别人啊?

毕竟躺在棺材里的老祖宗,是无法确定进来的到底是亲人还是贼人的。

但墨九确定的事,旁人改变不了。更何况,八个玉雕已经放入了七个,也不差这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