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放了奏折,抬起双目来:“我也是一时感慨,皇上不必当真。”
皇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而后又旁移到她两鬓的白发上,片刻后目光又看向了她的双眼:“你最近又憔悴了。夜里睡得如何?饮食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让太医看了不曾?”
皇后摇头:“没有什么大毛病,不过是季节转换,最近有些浅眠,臣妾还撑得住。”
“也不能大意。”皇帝收回了目光,随后望着地下,缓声道,“你也为我操心了一辈子了。不行的话,择个日子让老三受封太子,然后加紧大婚吧。”
皇后抬目:“他不是杨家的血脉,你当真放心让他继位?”
“除此之外,莫非还有什么别的办法?”皇帝深深回望她,“杨家纵然还能找到沾亲带故的,也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了,那跟旁系异性有什么区别?
“好歹老三家世清白,也已经让咱们当成亲骨肉养了这么多年,为了朝廷稳定着想,只能顺势而为。”
“可是我们还有个长子,”皇后道,“当年他是那么聪慧又有悟性,如果他还在身边的话,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合适接掌大周的江山!”
突然而来的一番话,令皇帝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座沉默的石雕。
良久之后他才把脸转开,紧握着的拳头之上,是他勉力克制住气息的话语:“二十四年过去了,你觉得他还有可能活着吗?不可能了。”
“你是觉得他不可能活着了,还是不希望他活着?”
“我怎么可能会不希望——”皇帝脱口而出,当意识到她的问话时他戛然止住,惊愕地屏住了呼吸,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后紧抿着双唇,垂眸压下眼底的火花,摇了摇头:“我只是很想念他。他是我亲手带到了十岁的孩子——他离开那一天的早上,还用充满稚气的声音誓言保护我,最近这几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总是浮现他的模样,就连他的声音都还清晰的回想在耳边。”
皇帝浑浊的双眼之中,也流露出了苦痛之色:“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生的,是我的亲骨肉!”皇后回道,“从我察觉到他在我腹中时起,我对他就已经有了感情,他是我一点一点喂养大的,他的喜怒哀乐,我通通有感受!
“我想,我无论遇到任何紧迫的情况,都无法放弃他,哪怕天下所有人都骂我妇人之仁,我身为一个母亲,都绝对不会放弃我自己的儿子!”
泪光在皇后的眼中闪烁,但他仍然坚强的挺直着身躯,仿佛此刻天塌下来也绝不可能将她压折。
皇帝无法与她对视,他紧握着双拳,别开了脸庞:“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皇后深吸气,忍着眼眶的灼热,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很想念他而已。二十四年了,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我死去那一刻,这都会是我的遗憾。”
“你……”
皇帝吐出来这一个字,却再也无法继续往下说了。
“我生了两个儿子,养了三个儿子,结果一个亲儿子死了,照顾了许多年的小儿子跟我们俩谁都没关系,还有一个下落不明,就算死后我享着万丈哀荣,又有什么意思?”
皇后喃喃的声音就像寒夜里屋檐上滴下的雨水,一点一滴响亮无比,又冷透心扉。
大殿里静谧得就像是没有了人存在,通报的太监走到殿门外,鼓起勇气才发出声音来:
“启禀皇上,娘娘,裴将军求见。”
这通报声救了皇帝一命,他似乎是脱水的鱼儿重新又回到了水里,抬头朝着太监看去一眼,然后缓缓直起了腰身:
“传,传他进来。”
裴瞻踏进乾清宫时,只见皇帝与皇后分坐在炕桌的两侧,即使皇帝看上去与平日的模样无异,皇后面容也依旧和蔼慈祥,可他仍然觉出了一股莫名压抑的气息充斥在其中。
“启禀皇上,早前派去西北打探东兹的人有消息回传了,臣已经接到了兵部的传抄,而臣这里另有要紧的消息上奏。”
帝后之间的异常暂时不知是为什么,裴瞻自然也不能表示好奇,眼下赶紧处理国事才是正经。
皇帝宛如抓住了一根稻草,打起了全副精神应对:“还有什么消息,一并奏来。”
兵部那边得到的军报自然也已经传到了宫中,他信手从方才翻看过的一堆奏折之中找出了兵部的折子,精准的找到了西北的军报。
裴瞻便将军报内容口述了一遍,然后又把陈嵩探知的消息也加了上去。
皇帝眉头已经紧锁:“这个连旸野心勃勃,已然成了毒瘤,他父亲是你的手下败将,如今我大周又岂容他在家门口撒野?”
说到这里他抬头:“理虽如此,可一旦发兵必将伤筋动骨,如今国库也拮据,你可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良策?”
裴瞻道:“臣未曾亲临西北了解形势,纵然说了也只是纸上谈兵。不过这道隐患臣在率军踏入大岳王城之时未曾收拾干净,是臣的过失,臣有责任前往善后。
“至于军饷,臣府中还有薄田几顷,便是自筹军资前往,也无不可。”
皇帝锁眉看了一眼皇后,问道:“皇后有何看法?”
“此等大事,该当传兵部及朝中重臣一道从细商议,臣妾岂敢妄论?”
皇帝抿唇,随后摆手:“即刻传旨兵部,再将留守京城的大将军一起传至宫中前来议事。”
打发太监下去之后,他低头再来细看这军报,而这当口皇后已经站起来了。
皇帝把折子合上:“你去哪儿?”
皇后声色不动,但有了先前的那段,此刻她的平静都无端显出了几分淡漠。“国事当前,连裴将军都有自筹军姿卫国复国的决心,我便也回宫帮忙筹备筹备。”
说完她看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砖的裴瞻,声音沉而有力:“裴将军只管放心大胆做决策,大月余孽不除,我亦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