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内,一身黑白道袍的黄玄朴长身而立,神态闲适,气息安宁。
在他面前,立着两人,皆着布衣麻鞋,装扮简单,做蜀山派道士模样。
其中一人,正是前蜀山派掌门傅东森。
另一人,则是前蜀山派长老刘东卓。
刘东卓面带愧色,打个道家稽首:“东卓无能,没留下那陈易,望帝君恕罪。”
黄玄朴微笑摇头:“东卓无需介怀,先去休息吧。”
“是,帝君。”刘东卓再向他和傅东森分别行一礼,然后退下。
傅东森开口问道:“帝君,若不然由我去……”
黄玄朴:“东森你虽伤势渐愈,但不急在一时,待休养完备后,还是先寻清霄府要紧。”
“是。”傅东森答道:“之前全有赖帝君亲自出手,否则我也难寻回太乙先天塔。”
黄玄朴微笑摇头:“外丹法宝非我所长,主要还是看伱。”
傅东森:“洪师叔祖和顾道兄,仍然没有音讯,恐怕已经……”
虽然身在太乙先天塔内,位于海底深处,但黄玄朴目光视线,这时还是望向西方,如同穿越万水千山,注视陆上西域之地:
“须弥……金刚部。”
初步得到的消息,洪婕与张东源、仁珠上人一场大战后,负伤而走,其后失踪,音讯全无。
如果她是亡于张东源青冥剑下,张东源没道理隐瞒。
这么看来,似乎是须弥金刚部仁珠上人更有可能。
除此之外,顾翰也失踪在地脉里。
不过……
“天龙寺法清,同龙虎山是何关系?”黄玄朴问道。
傅东森对此亦百思不得其解:“尚不清楚,据我所知,连天龙寺自家都震惊此事,连连查访,但不得要领。”
如果说天师印的突然出现,多少还叫人有一点心理准备,那天龙寺法清突然插一脚,以及许元贞留下的拂尘和古镜,就完全在人间道国计算之外。
“一着落错,不说满盘皆输,也输了半盘。”
黄玄朴神色倒是安然,不见挫败之色:“不过确定了天师印下落也好,始终比万法宗坛要容易得多,接下来,便等天师印的机会了。”
傅东森:“是。”
黄玄朴看他一眼:“东森有未尽之言呐。”
傅东森闻言沉默,半晌后轻声说道:“帝君,我们如今已由明转暗。”
他言下未尽之意不难猜测。
既然目标不再是万法宗坛和龙虎山祖庭,那接下来他们行事,或可以恣意一些了。
当前天下符箓派修士可挡黄玄朴锋芒者,拢共有几人?
余下天师府弟子,一辈子缩在龙虎山,还是始终紧随许元贞、唐晓棠这聊聊三两人左右?
便是他傅东森,所忌者也不超过五指之数。
高境界强者之间的互相牵制,很多时候在于避免互相屠杀中下层修士。
人间道国眼下,这方面顾虑却少。
黄玄朴闻言微笑:“东森虽不炼剑,但蜀山修士快意恩仇的心思,不比剑修来得稍弱啊。”
傅东森:“是我孟浪了。”
黄玄朴:“龙虎山一战受挫,我们损失惨重,更令躁是成不得事的。”
他笑叹一声:“龙虎山之战,其实便是我们都急躁了,当引以为戒。”
傅东森:“谨遵帝君教诲。”
黄玄朴平静看着对方:“大唐东西两向的战事如今看似都已平息,但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傅东森:“我有耳闻,天理中的所谓大明皇朝,似乎不是真正的大明皇朝,这世上,还另有一方人间,一方不逊于我们这里的人间。”
黄玄朴:“不错,所以东边还有的乱,而且,西边何尝不是如此?”
傅东森有些惊讶:“那孤鹰汗国么……”
黄玄朴:“眼下,东森先寻找清霄府吧,如果有线索,紫微剑亦不要放过。”
他若有所思:“陈东楼最近有消息么?”
龙虎山一战,人间道国方面除了提防许元贞外,其实还有提防陈东楼突然现身。
结果没料到不见陈东楼,却来了天龙寺法清。
傅东森:“目前没有他的消息。”
黄玄朴:“寻找清霄府和紫微剑期间,多留神。”
傅东森:“是,帝君。”
…………………
荆州。
荆襄方族祖地。
西北战事结束后,荆襄方族族主方景升,携族侄方竺等人回返荆襄。
方竺之父,负责留守祖地的方家大老爷方浣生出迎。
“大兄。”方景升同方浣生携手返回荆州,方竺等人跟在其后。
“东海那边,也告一段落了。”方浣生言道。
方景升颔首:“我有听闻,大兄再将详情说与我知。”
方浣生娓娓道来。
方景升越听,眉头皱起越紧,待方浣生全部讲完后,方才舒展开来:“所谓理学,是所有读书人的盛世,但并非某一家一姓,或者一人几人的盛世,在那等礼制下,也可能是君皇的盛世,但归根结底是中枢完全凌驾地方之上。”
方浣生轻轻点头:“祸福难料,一家一姓之倾覆,亦可能在旦夕间。”
方景升又走了片刻后,问道:“叶红桢之事,再无下文了?”
方浣生:“相形之下,是青州这次吃了这个哑巴亏。”
方景升:“大兄代我安排,问候青州方面,以示哀悼。”
对方应下后,他再问道:“天师府雷重云呢?”
方浣生:“先惊艳十足,八重天一层境界凭道家符箓派三大法象加身,短短时间内便击败八重天二层的天理修士。
但之后因理学祭礼而被镇封,长时间后方才脱困,不过他是凭自身脱困。
那镇封确实不同凡响,传闻苏州楚舒音三箭也未能将之破开。”
方景升同方浣生对视:“这祭礼,不妨设法寻蛛丝马迹研究一二,虽是理学祭礼,如能重现,将来或有大用。”
“我已吩咐族中子弟前往东海。”方浣生答道:“相信苏州和青州,也在着手揣摩。”
方景升颔首:“莫要因这祭礼便小瞧了天师府雷重云,能短时间内快速击杀境界更高的对手,足以证明其天资才情。
当日龙虎山一战,千叶蝶王、容光尘、尉柒月速败,天师府破局的关键看来确实着落在天师印和他身上。”
方浣生:“我明白。”
不是雷俊因那理学祭礼被困,而显得他弱了。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能困住雷俊多时,凸显出那理学祭礼的价值!
…………………
外界纷纷扰扰。
雷俊这段时间则安稳待在龙虎山上,静心修行。
不过,中间有个小插曲。
天书暗面宇宙那边,他放出的月孛星有着落了。
该说不说,大家确实有缘。
得到雷俊第三枚暗曜的人,正是当初在东海有过一面之缘的明朝人。
聂放。
当初他虽然没有仔细检查聂放的魂魄身心状态,但对方凭残缺道经自学偃师一道,并且还能初有所成,除了悟性方面过人外,其神魂并不可小视。
那偃师一脉传承,虽然兼有道家符箓派和炼器派的路数,但只看其炼制青铜机关人并驾驭的模样便知,必是更注重神魂之性方面的修行。
虽然地理上,仍相距遥远,不过咱们也算是又见面了……雷俊莞尔。
不过,较为出乎他预料的则是,聂放眼下还独自在外飘着。
雷俊原以为,对方大致了解大唐这边的情况后,会投效唐廷帝室。
或者,投身学宫。
虽然聂放是道家修行的底子,但他当前仍受天理的理学礼制影响。
由于天理通往大唐人间的虚空门户被镇封,所以这方面的影响减弱了许多。
可多少仍然存在,而且这是一重巨大隐患。
聂放好不容易摆脱束缚,自然希望彻底斩断相关干系。
这方面,大众认知里,毫无疑问秉承这方人间山河国运的唐皇,最能解决问题。
但聂放却犹豫了。
因为在天理的遭遇,所以对朝廷有所顾忌么……雷俊猜测。
诚如他所料,聂放确实是因这一点而犹疑。
不过他也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想要抹消天理那边的儒家理学影响,这边的一些风险甚至代价,他便该当承受。
而正当聂放准备下定决心之际,另一重机缘却出现在他面前。
看着那苍白的古怪宇宙,聂放一时间失声。
他的问题,雷俊确实有办法解决。
指着天理儒学礼制和山河气运做什么精细操作,雷俊当前还没窍门。
但只是清除斩断这些,天书暗面之力,便是合适的刀锋。
只不过需要一些时间慢慢湮没,所以不适用于实战中和理学修士交手时。
现在招呼聂放,自然不在话下。
天底下确实没有白吃的午餐。
雷俊对聂放的要求,和对康明、孟少杰一致。
有关上古符箓派的人或事物。
他正好借此进一步了解大明那边人间有关符箓派传承的情况。
符箓派在大明人间确实没落了,但聂放的偃师传承,同符箓派有牵扯。
聂放还真没让雷道长失望。
他提供了一张残符。
符箓已残缺不全,实际用处有限。
但其中保存的法蕴,叫雷俊若有所思:
“蓬莱……”
古时九天十地者,与道家纠葛关系较深的有三处,即九天中的昆仑、蓬莱,还有十地中的黄泉。
大明人间符箓派传承已经没落,但那里却可能同蓬莱有所牵连吗?
只是不知蓬莱如今变成什么模样……雷俊思索片刻后,收拢心思。
他凭天书暗面之力,帮聂放一点一点切断理学礼制对其造成的束缚。
当中不仅涉及神魂,亦涉及血肉。
终于,有一日,聂放本人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仿佛为之一轻。
“我……我……”青年道士一时间,竟有些茫然,如坠梦中。
梦寐以求的幸福,来得太突然,甚至有些太简单,反而让他生出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他心志远较一般人坚定,很快平复心情,开始考虑自己去留。
既然有月孛这一重机缘,那自己便当珍惜。
纵使不是否极泰来,也去了一块心病。
如此,大唐这方人间的朝廷,他也不用着急考虑,至少不是第一选择。
那么,道家?
聂放一边熟悉适应唐人的口音与文字,一边打听消息了解时局。
首先让他失望的是,大唐这里,没有道家偃师一脉传承。
好消息则是,大唐道家尚昌盛。
只是近些年三大圣地也各遭一些磨难。
丹鼎派和他修行完全不挨着,纯阳宫纵使鼎盛也与他无关,聂放不做考虑。
符箓派和炼器派中,听说炼器派蜀山近年遭劫较重,而符箓派连出天之骄子,已有复兴之势,所以聂放略微思考后,辗转前往龙虎山祖庭。
雷俊就见龙虎山外,聂放前来拜山。
他未隐瞒自身来历和道统,一切都如实相告。
楚昆最先接待,同聂放谈过之后,安排他见身为高功长老的雷俊。
“你根基已定,如果想要转修我符箓派道法,需要从头来过。”雷俊言道。
聂放看了眼自己身边的青铜机关人,然后收回目光:
“回长老的话,晚辈还是打算继续修行偃师之术。
一者,晚辈当初入门时,曾立志传承此法,也是此法给了晚辈最初安身立命之根本,否则断无可能逃来大唐。
二者,晚辈身负孽缘,将来有心重回天理,为自己寻个公道,如有贵派大道通天自然利于此行,但入门后难免为师门招惹是非,故而不敢奢望。
只是希望,能有几个机会得长老和天师府诸位前辈指点,晚辈定当尽己所能,听候各位前辈差遣。
非分之请,恳请长老恩准,晚辈没齿难忘。”
楚昆看了雷俊一眼。
聂放这意思,是想自己开门立派,哪怕只是个小道观,然后挂靠在符箓派名下。
龙虎山天师府乃大唐道家符箓派祖庭,对方这相当于是拜码头来了。
如果能在聂放修行过程中再得到一些修炼资源乃至道法经典上的点拨,那他自然更是高兴,当然他也愿意如门下弟子般听候天师府号令为天师府效力。
不过,他的根,至少当前不在大唐。
而是在大明,或者说,是在天理。
他一定会回去。
但不是因为眷恋,而是因为不忿!
“你要报复的对象,是令尊?”雷俊平静问道。
聂放知道大唐这边虽然不似天理那样君臣父子礼制森严,但孝道同样不是个贬义词,只不过没那么极端。
但他还是坦白说道:“不错,至少,我要他亲口承认,他做错了,如果他始终不认,那兵戎相见亦在所不惜,但不仅仅只是他一人。”
聂放目光坚定,语气平和:“我的敌人,是整个理学礼制君父纲常。”
楚昆闻言,为之侧目。
如此志向,出自聂放之口,第一时间难免惹人质疑他口气太大。
但楚昆此刻看着聂放,却无嘲笑之意。
他反而有些自嘲:
跟人家的志向比起来,我就是一条咸鱼了……
“你很坦诚。”雷俊微微颔首:“既如此,贫道不好一言而决,需请本派掌门定夺,不过贫道愿为你引见。”
聂放深深一礼:“谢过长老。”
如此事,唐天师不假思索:“好啊,让他挂着吧,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的偃师术有些成就后通知我一声,我也看看。”
雷俊微笑:“小师姐身居天师之位期间,为我大唐道门新添一脉传承,宽宏培养,如今乍一看,似乎微不足道,但焉知将来道典上,不会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唔……”唐晓棠设想了下,不禁笑逐颜开。
另外一边,楚昆却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脚尖。
师兄,谄媚啊,太谄媚了,你这十足十一副幸进奸臣的嘴脸啊……楚昆痛心疾首。
不管他如何痛心疾首,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天师府为聂放准备了特制的箓碟,作为身份凭证,准其在江南之地自寻合适所在开山建观。
相关事宜,雷俊交给楚昆楚长老安排。
他自己继续留在府中,一边协助唐晓棠、元墨白、上官宁等人处理府中事务,一边继续自身修行。
如此,时光悄然流转。
在此期间,大唐皇朝没有再继续对南荒用兵。
东西两场大战,加上龙虎山惊变,大唐各方势力都消耗不小。
连须弥金刚部方面,嘉盛上人和仁珠上人,也都一起回返西域。
不过他们对外宣称的战果堪称辉煌。
两位九重天境界的佛门上师,联手一起斩杀了南荒九重天大妖,四目蟒皇。
据说二人也都有所损伤,故而返回西域休养。
如今东西两边威胁暂时清除,而南方九黎势力没有继续扩大。
故而在南荒,大唐支持巫门势力与九黎之民对峙,本身迎来难得之休养生息的时光。
四方暂时安然。
龙虎山上,某位天师却开始坐不住了。
连续两年新年一月,分别再主持一场传度大典和一场授箓大典后,唐晓棠正式知会雷俊等长老,她将要出山。
名义嘛,同许元贞一样,寻找黄玄朴等人间道国余孽。
至于实际情况,一方面是她静极思动,另一方面则是自她接掌天师之位以来,已近二十年。
期间主持各种典礼,迎来送往,受人恭贺虽然露脸,但次数多了后她也渐渐有些疲了。
用唐晓棠私下跟雷俊闲聊时的话说就是:
“我现在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同时携天师三宝一道,斩了黄玄朴,那就功德圆满了。”
重音落在“同时携天师三宝一道”这几个字上。
对元墨白、雷俊师徒暂时针对天师袍回山一事秘而不宣的做法,唐晓棠不怎么感冒,但也不强求。
但身为天师,三宝一起加身炫一次,显然成为了她一个念想。
雷俊:“顺其自然,如果有需要,那就给对手一下狠的,不用特意藏着掖着。”
所以这趟唐晓棠出山,雷俊建议她直接带天师印。
届时如果有需要,天师剑和天师袍能一起传给她。
不过唐晓棠说是那么说,这时候让她选,她还是选天师剑。
“真有需要,你或小师叔带天师印来跟我汇合。”唐天师摆摆手,出山去也。
好在,并不影响府里日常事务的处置。
西北大战结束,张静真亦回山,协助元墨白、雷俊和上官宁一同梳理府中事务。
时光匆匆,转眼间便又是两年时间过去。
许元贞、唐晓棠一直未归。
前者甚至少有消息流传于世。
倒是后者旅途颇为热闹,给如今整体氛围平缓下来的大唐人间平添不少新闻。
雷俊年纪将满五十四岁这一年,他跟元墨白等同门打过招呼后,难得暂时卸下职责,专心闭关修行一段时间。
不过,他修行的地点略有些飘忽。
夜晚在地上。
白天在地下。
某一天,日夜交替,凌晨之际。
雷俊迎着晨曦微光,今日没有进入地脉,而是停留在地面上。
他一袭紫袍,头戴道冠,外表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但原本深藏于体内的神庭宇宙已发生变化。
此刻的雷俊,整个人便仿佛一方小型的天地世界。
上为九霄,如夜幕般漆黑,但可见星光璀璨。
下为九渊,如大地般昏黄,但可见元磁道道。
八重天二层,神庭中景,今日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