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自那事后,一直怕黛玉和自己家生分了——她素来知晓贾母的心思,在贾母眼里,宝玉下面,就是这个外孙女了,亲孙女都要往后靠一靠,若黛玉真因此与荣国府离了心,她在老太太面前也别想有好脸色看了,今儿个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黛玉的脸色,但心惊肉跳地发现,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黛玉素来是任情任性的脾气,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可如今不知道是不是掌事理家了,现在说话总留着一点余地。贾母刚刚试探着问她哥哥的差事,她只说不懂,问馥环有没有再嫁的打算,她更是摇头说不知道。
贾母佯怒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叔叔婶婶在家里,什么都不说给你听么?”
“他们说给我听做什么?我还能管得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么?”黛玉道,“我要是有那么能干,自立门户去了,我爹爹走之前,也不用那么操心我,想法子把我托付出去。”
她这话似是意有所指,贾母直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凤姐打圆场道:“不瞒老祖宗说,琏二爷一天天的在外头忙什么,我和平儿也不知道啊,我们做夫妻的尚且如此,何况林妹妹不过是一个小孩儿,她从来也没在意过这些,先前在我们家里的时候,宝玉读书她都没过问,换了个地方,就改了性子了?”
她这么一说,别人倒好,宝玉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他知林家上下皆是在那“仕途经济”里钻营的,怕是黛玉也被带着沾上张口闭口前程、俸禄的毛病,好在林妹妹虽然眼看着心向了叔叔家,脾气倒是没改。若真是连她都开口劝他读书上进,他就真无人可说话了!一时心潮澎湃,邀黛玉去园中赏雪吃酒。
黛玉连连摆手:“我最近吃药呢,不敢乱吃东西,再说了,本来就是来给外祖母拜年的,当然要陪着老太太多说说话,外头风那样大,吹得头疼。”
王夫人亦道:“前几天和史大姑娘闹着看雪吃烤肉,闹了半晚上肚子,你还没长记性?你林妹妹身子骨娇弱,可禁不起折腾,要是有个什么伤风感冒的,她婶婶跟你着急,我看你拿什么赔不是呢。”
大过年的,说什么伤风感冒。贾母听了不喜,倒也没说什么,握着黛玉的手道:“难得你还愿意陪我说说话,也没不耐烦,没白疼你一场。最近吃的什么药?吃食上有什么忌讳?该提前跟你凤姐姐说的,厨房也好早做准备。”
这种正月里的家宴,席面上的菜色都是早早定下、提前准备的,黛玉从没占过那个特殊,怕说出去不好听,也怕从采买,到厨房的人抱怨。因此笑道:“年年初三都是吃这些菜,我也没哪年说我都吃不得呀,今年吃的药还比往年更少些呢,哪就要特意准备了。”
邢夫人道:“可见人说远的香,有些道理了,往年也只有宝玉能这么兴师动众地改菜单了。”
黛玉低头闷笑,往常大舅母同二舅母的争风她们姐妹们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到现在跳出来成了局外人,看着反而觉得有趣,大舅妈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没个儿女傍身,底气不足,偏她还是实打实的长房太太、一等将军夫人,偶尔刺两句话,却又是大实话,正中靶心。外祖母心里自然是偏向二房的,别的不说,二舅妈的娘家哥哥还是四大家族里唯一的实职呢,宫里的娘娘也是她亲生的,她又尤其喜欢宝玉,可似乎也不乐意让二舅妈一直顺意,因此一直抬着琏二嫂子,怪不得说这荣宁二府的所有爷们加起来,都比不过老太君头脑清醒。可惜便是家里二房之间真的互相制擎住了又能怎么样嗯?难道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奶奶们能生出钱来?左右不过是把公中的账搬来搬去的,只不过看一个搬的过程里谁能顺手捞一点罢了——又有什么用?家里又不是有金山银山,只出不进的,现在就是把小金库塞满了,以后又能怎么样?
邢夫人说话虽粗鄙,倒是实话了,都是公子小姐的出身,谁都有忌口,但也确实只因为“宝玉不能吃”改过中秋赏月席上的菜,贾母偏心也没避着人,谁都知道宝二爷最得宠,可真要这么说出来,就是在下老太太的面子了。
王熙凤紧张地看了眼贾母的脸色,她又不敢顶撞婆婆,只能自己岔开来:“昨儿我回娘家的时候,也没看我婶娘看我更喜欢些,是不是我回去得太勤快了?”
“你婶娘对你还不够好?”薛姨妈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我那弟妹,这辈子没正眼看过你兄弟一眼,就惦记着你呢,上次宝钗和你一起去吃酒,回来跟我说,舅妈叫她薛姑娘,叫你‘我的儿’,可见外甥女和侄女的差距了,这还不够?”
其实王子腾夫人对宝钗也颇是喜欢,只是那次王家摆酒,薛蟠也去了,席面上闹了笑话,她心里厌恶,连带着对宝钗的喜欢也压下去了一些。凤姐虽也有王仁这么个不成器的兄弟,但好赖从小在王何氏膝下养大,王仁也没成天喊打喊杀的,暂时还没太碍着眼。四大家里,最开始王家的爵位只是“伯”,在贾家的“公”、史家的“侯”下,薛姨妈年纪大些,只嫁去了没有爵位的薛家做主母,王夫人好些,来荣国府做二房太太,到王熙凤长大了,王子腾有了实权,凤姐才嫁给了荣府将来要袭爵的大房长子。她前面闯出武曲鼎那样大的祸事来,也亏得是娘家还有威势,王子腾夫妇又看重她,才能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贾母听薛姨妈说起王何氏,笑了笑:“昨天你们去王家拜年,走之前说好了用了午膳就回来,硬是拖到那好晚,又被他们拉着吃了酒,我在家里一阵好等。”
凤姐撒娇道:“老太太哪是等我们,等宝兄弟带果子回来哩,宝兄弟也是孝顺,去年老祖宗说了句他家腌的果子好吃,就一直记着,今年一到了人家,吉利话才说完,就惦记着带些回来给老祖宗。”
“可惜也不是我年轻时吃的那个味了。”贾母叹了叹。
黛玉听她们说笑,句句都是对王子腾一家的敬重,只觉得好笑。宝玉那么多长辈,每年也只去给舅舅舅妈拜年,实是因为王子腾位高权重,手握兵权。可他的兵权哪儿来的?害了她大嫂子的父亲换来了上皇的信任得来的。她本因外祖母慈爱、姐妹们和睦勾起的欢愉怜悯之情,又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对外祖母一家而言,自己只是一个小辈,还是身处闺阁的女子,但王子腾却是能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关联甚多的亲戚,他们几乎为王家马首是瞻,只恨不能再贴近些。
韵婉好好的一介娇女,因为谁才不得不自己握住了刀?宝玉当日对她外貌的评价、舅母家这些人对她嫂嫂、姐姐的议论,都像是一把刀子,在已经看不出的旧伤口上又划拉了两刀。
若哪日韵婉真与王子腾对簿公堂,她又一心向着嫂子的话,外祖母还能待她如此疼爱,姐妹们还会继续与她交心吗?
说到底,人都有个远近亲疏,她没资格要求荣国府的人离开王子腾,他们也没资格要求她对那个刽子手有什么好脸色。
何况,以王子腾当年对付葛督军的手段,恐怕用不到对簿公堂。如今林征也回到京里来,手握实权,且明说了会护妻小到底,王子腾如今外放了,等他回来了,两人少不得要有些争锋。更何况,虽然前面的事她不知道,但也隐约听馥环提起,她下定决心回家来,并不是对云渡彻底失望,而是知道南安王府要有不好,怕连累娘家,索性借着夏金桂的由头,和那边彻底切割了。南安王府和四大家族的关系,自不必说,辅国公云嵩和王子腾,可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