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毕竟年事已高,自太医冲他们摇头叹气起,贾府众人便已经明白,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早已悄悄在预备着后事,只是瞒着老人家罢了。此刻听鸳鸯说老太太已经开始说胡话了,知道她大限将至,赶忙围了过来,其中尤以邢夫人最为着急,因贾赦犯事,大房上下,包括贾琏屋内都被抄了个干净,连贾赦流放在外路上的盘缠都是贾母出的。现今家里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银库里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金陵老家的田地,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了,一两年都支不起了。况爵位被削,无可支撑,外人也不肯接济,亲戚们用过他们的,如今都穷了,没用过他们的,也不可答应来接济。王夫人已经打发走了那么多下人,还是发不起月钱。邢夫人心知肚明,如今家里唯一可用的,也就是老太太的私房了,原本贾母就偏心二房,大房现在又出了事儿,若是此刻不在,分家的时候更要吃亏。是以她也难得地命人把巧姐儿带来,一起来贾母这儿。
邢夫人的算盘打得一点不错。贾母自己眼见着胸口越发结闷,也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家里的境况,就是不被抄家,也支撑不了两年了,更何况现在还有革职流放这一出,全因她还活着,这一家子在硬撑罢了,遂命刑、王二位夫人并鸳鸯一起开箱倒柜,把自己做媳妇起积攒到如今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地分派。只是叫人失望的是,贾母的私房虽然不少,但要养活这一大家子,明显是不够的。邢夫人分到了几千两银子,仍不甘心,想道:“往年的年礼都不止这些,定是见大老爷出了事,我们大房没了主心骨,糊弄人呢!她素来就疼宝玉,现在说是只剩这么点,还不是前几天就悄悄地分给了二房去?”只是因贾政等在,不敢说出口。
鸳鸯见贾母脸上发红,忙进上参汤,只是贾母牙关已经紧闭了,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尤氏等忙伺候着她换衣裳,底下婆子们将床板布置妥当,只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不知想说些什么,不多时,头往人手上一歪,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急忙停床。
于是阖府上下,一起举起哀来。贾家虽失了圣眷,但贾母毕竟年高望重,朝中有不少人来祭拜,人情往来、接待应酬俱是难事。原先家中这些红白大事,都是凤姐操办的,只是如今凤姐没了,邢夫人自是指望不上,王夫人久不经这些具体事项,虽有李纨、宝钗相帮,亦是顾头不顾尾,况如今家里不同以往,开销自是要节省,可是这么多亲友们过来,场面也不能太寒碜。贾政从来是个不理庶务的,如今也不得不与来往宾客重复着那些礼节步骤,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分辨他们话里是不是有别的话。听到王夫人抱怨时,他也只道:“都是看着老太太的面子才来的,自是不能失礼。”王夫人也怕丢了面子,只能咬牙硬撑。
原指望着黛玉能在用度上帮衬着些,毕竟她连迎春的事儿都揽下了,谁知她在贾母灵前伤心过度,哭晕了去。宋氏心疼她,忙命人把她接了回来,细心调理,直说等贾母正式下葬的时候再送她来。王夫人等见状,也不敢提请她接济一二的话来,又有贾政本就是个迂腐文人,说是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他们这样才抄过家的人家,不能太过靡费,若只是为了好看风光,大出风头,反是祸事,也不许她向黛玉借钱:“她父亲死的时候,安排后事,也不是没给我们的份,其实我们有什么立场拿那一份呢?如今用完了,又想找她要,她一个小孩子,无父无母的,往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的去了,你还惦记起她的来,我都替你没脸!”
王夫人被这么一骂,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边哭边辩驳道:“我难道是为了自己?老太太这一世,也就图个热闹、好看,临了最后一件大事,怎么能不风风光光地送她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连那几个丫头都知道,是为着咱们家的声名呢!”
贾政气急,指着她道:“咱们家的声名还嫌不够?当初为着给宝玉找玉,就把告示贴的到处都是,说是找着就送万两白银,闹得满城风雨的。后来孙家出来说迎丫头是他花五千两银子买的,连我都被人问,怎么咱们家能出一万两给孙子买玉,却要为了五千两银子卖女儿?如今迎丫头还在她那儿呢,你倒是敢去借,我且问你,以后拿什么还?就是姨太太那儿,早年盖省亲别墅时借的银子,到如今还未还呢!说是为着家里的声名,还不是仗着亲戚们脸皮薄,不会向你开口要?赖账不还的声名难道好听?”
这话说得就过了,当年要张贴告示,出一万两银子给宝玉找那块通灵宝玉的也是贾母,只是贾政已经气成这样,王夫人也不敢顶撞,况正如贾政所说,当年借薛家的银子尚未归还,如今薛家也不同以往,生意不好做,又为着薛蟠的官司倾尽家产,宝钗在她这儿都哭了几次,她也不好意思再向薛姨妈开口,只能在各方面节省,以免捉襟见肘,叫人看了笑话。
她这一省,却又有许多人不满意。头一个就是邢夫人,因这种大事都是王夫人出头,她自以为瘦了轻视,况家产也分得不满意,只觉得二房必定是拿了不少,如今见丧事办得扣扣索索的,未免道:“非是我说二太太不好,只是老太太一向体面的人,二老爷、二太太也是拿孝顺挂在嘴边的,怎么就这一件事,反而不用心起来了?”王夫人也懒得与她争辩,自去唤人来烧纸不提。邢夫人讨了个没趣,便自逞威风,去和那些下人说,叫他们打起精神来应对。下人们道:“大太太在上,哪里敢不尽心呢?只是这人来人往的,过于累赘,有要在家里吃的,有不在这儿吃的,请了这位太太,她家奶奶又没空的,一人一个主意,很难周到,如今我们也没拿月钱,也不知道这丧事的银子花在哪儿,和尚道士们念经超度的供饭都拿不出,我们又怎么用心呢?”
邢夫人一听,更是得意,自以为拿了王夫人的把柄,索性撺掇得那些下人更加心生怨气,不好好配合。连日里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王夫人照应张罗着,总是叫了这个,走了那个,冲下人们发了回火,反叫她们更不听话,如此这般,连丫头们看着都实在不像。宝钗见了,也是心疼,同李纨说道:“老爷平素也是不理庶务,这样大的事,不撒撒钱能办得好么?虽我们自家人悲戚,便是孝道,但让外人看了笑话,又该如何呢?也是太太脾气好,才受这委屈。”
李纨心知肚明,此番王夫人受累,还是凤姐不在的缘故。但其实凤姐就是在,这么点银子,又能办成什么事?幸好她平日里一向低调不揽事,王夫人没想起要媳妇来帮忙,否则,又是一桩挣不得好的苦差事。凤姐原先一向精明,若是活到了现在,揽上这一遭事,才叫讽刺。
黛玉虽病着,但到了贾母出殡的日子,也硬撑着要过来,再有迎春还在养伤,想到祖母曾经的慈祥,也一定要过来送她一程。宋氏无法,令家人收拾妥当,把她们二人的衣裳、汤药都备齐了,再有经验丰富的嬷嬷、丫头们陪着,一起过来了。
湘云因姑爷病着,需要服侍,也只来探过贾母一回,此刻卫若兰已成痨症,终日不过捱日子罢了,她才得空来给贾母送殡,在房里见到迎春,不由得又再哭了一场。
众人素听说迎春被孙绍祖打伤了,今日一见,才知她伤得这样重,走路还要人扶着,哭了一会儿,便头晕呕吐不止,不禁十分后怕。迎春也不多说什么,只流泪道:“若非林妹妹还惦记着我,走得怕是比老太太要早——若是还要回孙家去,我倒是宁愿此刻就去陪老太太了!”众人本欲劝她不要任性,向来女子以夫为纲的,谁能不受些委屈呢?但看她哭得这样伤心,当下也不好劝。到了正日子,听说林家的太太、奶奶们也来祭拜了,邢夫人忙道:“亲家太太是亲戚,请到房里来吧。外头没得乱糟糟的,连饭也不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