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林寺内,木鱼声声,梵音高唱,这座边地寺庙的香火格外旺盛,即便放在腹里地区,也是第一等的大庙。禅房之内布置得也极是整洁,一炉素香高燃,将城中弥漫得臭味隔绝于外。
范进走进房间时,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老者端坐房间正坐,正在低声默念着什么。老人的年纪在五十上下,在这个时代由于人均寿命的问题,五十岁已经算得上老,须发都已经花白,但是相貌堂堂不怒自威,丝毫没有老朽衰弱的模样。即使不看他那一身官服,就只看气质就能断定,此人绝不是乡间野叟。
了空能主持如此一座寺院,自身的交际水平自然不用怀疑,知道什么时候该说或该做什么,给两人预备了香茶,又换了一炉香便悄悄退了出去。郑洛此时才看向范进,一双细长眸子内,两道精光射出,如同两柄利剑,让人不敢直视。
“退思的公事老夫已经看到了,没到城门迎接,退思不会见怪吧?”
“老军门说得哪里话来,小生不过后生晚辈,怎敢劳老前辈金身大驾。反倒是晚辈先到大同未至阳和拜见老前辈,还要老前辈不要见怪才是。”
郑洛摇头道:“我不去迎接你,怕的就是这些。士林辈分,官场交际。我们这些老头子在官场里打滚几十年,被这些规矩管着,说话做事之前,都要想一想,这样说这样做是否合适,最后束手束脚,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捆起来一样不爽利。你还年轻,不要学这些东西。这里是方外之地,你我虽然穿着官服,但还是可以暂时逃避红尘,偷得浮生半日闲。边地不比腹里,值得我们担心的事不知多少,这些事关系着朝廷安危,大小姐,就算老夫住在衙门里,其实也是如坐无罪之牢,一点也不习惯。我这带兵之人尚且如此,何况一闺中弱质?说不定大小姐还在怨恨老夫有意刁难,不近人情。”
“老军门说笑了,绝无此事。”
“不,这不是说笑,而是实话。老夫确实是故意如此,想为难一下退思与大小姐,让你们受不了辛苦,赶快离开阳和。”
这话本来是闷在心里的言语,他公开挑明,反倒让范进有些不好接话。只好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郑洛一摇头,
“老夫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之所以如此安排,实在是有自己的苦衷。若是你们前两年来,老夫必竭尽所能招待,虽然环境还是这样,但肯定会让你们住的舒服些。可是如今……你们来的不是时候,阳和不是个太平之地,不知几时就要化为修罗屠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退思与张大小姐此时此刻,理应前往腹里避祸,而不是在此担惊受怕。哪怕是大同,也比阳和的情况好得多。退思身负王命职责所在,但是大小姐的安危总该顾及一下,不该让她与你一起担惊受怕。再说,老夫也不希望在与胡骑作战时,还要分出一支精兵专门保护张小姐与退思。你们现在离开阳和,对于整个战局说不定更有利一些。”
范进不成想郑洛居然打得是这个主意,但是也不能发作,毕竟对方是为自己着想,如果发作的话,就是自己没道理了。从对方话里他可以感受到,在郑洛心里把自己和张舜卿看作累赘,希望甩得越远越好,偏生对方是熟知兵机坐镇边防多年的沙场老将,又是士林前辈,这种话自己没法反驳,也无法反驳。
好在做了这么久的官,涵养功夫是早就练出来的,并没因此就发作起来,表面依旧是一团和气。只是多了几许担忧,“老军门,如今情形危殆至此?”
郑洛脸色严肃道:“贾仁甫没和退思说清楚?如今俺答身故,鞑虏内部颇不安稳。胡人只信奉武力不遵信诺,当日全靠三娘子从中转圜,才保证边境太平。饶是如此,依旧有小股游骑屡屡犯边,如今俺答身死,三娘子权柄不知如何,能否压服各部尚未可知。从最近小股游骑的进犯程度看,只怕鞑虏已经准备大举南下掳掠,一场大仗就在眼前。阳和堡首当其冲,必被兵火涂炭,退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老夫是宣大总督,职责所在不能稍离,你犯不上留下来冒险,还是趁早离开为上。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到这一仗打完,你再处置谁或是查谁的把柄都来得及。”
范进道:“听老军门所言,这次似乎是要大打一仗了?若是如此,那晚辈更不能走,此时正是朝廷用人之时,晚辈奉王命前来,哪有避战逃命的道理,虽是文弱书生,也愿为守城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