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齐泰跟着皇帝一起回京,回来已经三天了。
今天下午未到酉时,齐泰就离开了兵部衙署。他刚回到皇城西南面的家中,便看见杨芸娘正在院子角落里,埋头麻利地洗着衣裳。
芸娘便是皇帝安排,赏赐给他的那个小娘,长得酷似他多年前认识的一个人。
齐泰顿时站在了洞门旁边,默默地观察着不远处的小娘。他的心情非常复杂,甚至觉得光阴有一种恍惚虚幻之感。
去年他把芸娘接回家里之后,随后便因公务离开了京师、前往北方筹备粮秣。之后事情繁多,他也没顾得上想自己的事。时隔半年多,齐泰回到京师时,看到芸娘,感受便是如此怪异。
人道是四十而不惑。年过四旬的齐泰,此时却觉得内心非常混乱迷茫。
他看到芸娘,自然就会想起多娘以前认识的杨氏,有一种熟悉感。
但是齐泰明白,哪怕她们是亲戚、芸娘也并非那个杨氏;当初的那些回忆、情义,在芸娘身上都找不到,她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
何况就算杨氏还活着,她也不是眼前这个年轻的样子了,岁月会改变她的模样;正如改变了齐泰那意气风发的书生模样。
熟悉又陌生,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
就在这时,芸娘终于在抬头的时候、发现了齐泰,她有点局促地慌忙站起来,说道:“老爷你回来啦。”
齐泰点了一下头,假装若无其事地、朝那边走了过去,他说道:“府里有丫鬟,你以后不用做这些粗活。”
“那奴家没有用……奴家想服侍老爷。”芸娘道。她带着紧张与讨好的神情,说几句话脸也红了。
齐泰又问道:“你识字吗,会写自家名字?”
芸娘摇了摇头,一双水灵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点自卑,又对齐泰很仰慕的样子;刹那间的眼神,让齐泰又想起了多年前的杨氏。
齐泰忙摒除心中的困惑,犹自寻思:目不识丁、连最常见的礼仪也不懂的女子,仰慕我这个年过四旬的人,不过是因为这富贵雅致的府邸、以及锦衣玉食的日子罢?
“我以后慢慢教你。”齐泰道。
芸娘听了很高兴的样子,齐泰是通过她的神情、与琐碎不知所措的动作看出来的。但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嘴上说道:“老爷进屋坐着,奴家先给你泡茶,然后就去做饭。”
齐泰点了点头,往上房那边走去。芸娘麻利地先洗了手,然后径直在身上擦了几下,跟着过来了。
这间上房里,有一块屏风。屏风外面有八仙桌、几案、椅子等家具,齐泰在一张几案旁边坐下。芸娘果然忙着去了厨房,应该要取水泡茶。
齐泰甚么也没干,犹自坐在太师椅上怔怔出神。
他心中的困惑与浮躁,不止是有点混淆岁月、人物,还有恩怨。前天圣上在奉天殿赐庆功宴,下旨封柳升为安远侯;当时齐泰心里就很不高兴,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柳升在蒙-古立了大功,于情于理,封侯并无不妥。但人的好恶,有时候并不会因为道理是非、而有何改变,它本身就是一种个人的恩怨。
直到今天,齐泰才慢慢理清自己的内心。寻根究底,他心中厌恶甚至有点痛恨“靖难功臣”的缘由,张信才是最起初的种子!
张信这个夺走杨氏性命的武夫,在太宗起兵之初、便投靠了靖难军;太宗能起兵成功,张信居功不小。后来太宗登基,又杀戮齐泰的家眷以及朝中好友;及至太宗驾崩,这些新仇旧恨,不知怎地,在齐泰心里都变成了对“靖难功臣”的厌恶。
但是齐泰对太宗次子朱高煦,又有好感和感恩。人的私人好恶,有时候就是这么没有道理,难以说清。
而且齐泰现在是大明兵部尚书,作为大明帝国位高权重的人物,他不得不从更大的层面、去思索每一件事。否则他自己也会否认自身,是不是有资格坐在那样的位置上?
齐泰默念道:古之君子,或许内心亦有恩怨好恶;但君子明白自己的职责,善于反省自思,因此所为之事、方无过错。
芸娘端着茶进来了,齐泰闻到了一股清香。他回过神来,看了芸娘一眼,不禁“唉”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芸娘怯生生地问道:“奴家是不是比不上三姑(杨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