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带着昼夜行军的命令进山的,可到了第二天,他便知道昼夜行军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抛下七千步卒与辅兵,只带着坐下没了战马的玄骑。
头天夜里,就因为看不清山路,不时有人失足落入峡谷。每听到一声惨叫,都仿佛在张贤业心头剜上一刀。这都是他的兵,还没遇上敌人,便白白折损在这荒山野岭,叫他如何不痛心疾首。
可假如负责携带辎重粮草的辅兵跟不上,即便走出了这群山,到了剑州府,他也要落入无粮也无援的境地在张贤业看来,那便不是去打仗,而是分明去送死。
他很清楚,漳州玄骑一动,宋尹廷必然会察觉,多不过四五日,他的曲阜大军,便能赶到剑州府。
也就是说,自己这边就是拼着死掉一半人马,也抢不到他们的前头。
既然如此,那昼夜行军,还有什么意义?
“大帅!”身后副将追了上来,指着一片被山峰遮蔽了夕阳的背阴处,轻声问道:“前边有个山谷,要不要歇一歇?”
张贤业沉吟片刻,蹙眉道:“今晚就在那里扎营吧。”
副将将他的意思传达下去的时候,引来一片欢呼声。这欢呼声听在张贤业耳中,很是刺耳。
他暗骂一声“废物”,却忽然心头一震,有一丝不祥的念头,浮了上来。
这念头越来越重,越来越具体,一直到入夜之后,他合衣躺在帐篷里,也仍旧挥之不去。
废物小时候,爹爹也常常这么骂自己的。
哥哥张贤足够稳重、足够聪慧,懂得道理识得人;而他张贤业不愿念书,只爱骑马打仗,行事果断不犹豫,这种种在爹爹看来,全成了粗鄙莽撞
直到张贤考了功名,进京做官之后,张贤业才渐渐走出哥哥的阴影。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张承韬才很少骂他。
时间久了,他甚至忘了,在张家,哥哥张贤是英杰,而他只是个废物。
哪怕是小时候,爹爹教他们弈棋之道时,也是哥哥坐得住,他三心二意
可他再是三心二意,也还记得爹爹指着棋盘,对哥哥说过的那句话。
“这一子从落上棋盘的那一刻,便是废的,目的是要引得对手来吃,如此一来,才能保全长出去的那一片棋子。”
这一子是废的,是要引对手来吃的,是为了保全另一片长出去的棋子
爹爹,你明知我即便是昼夜行军,也抢不到曲阜大军的前头,却还是下令了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个废子、弃子?
你让我去送死,便是为了保全哥哥吗?
这一夜,张贤业心如刀割。
第二日,他率兵直往北去,翻山越岭,即便身后有人落涧而亡,也充耳不闻、浑然不顾。
哪怕是一枚弃子,也要弃得轰轰烈烈,弃得天地变色,弃得令人扼腕叹息!
张贤业想让爹爹知道,他可以做一枚弃子,但绝不是一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