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张之洞已经在羊角大营呆了近一个月,眼看着两千多散漫的勇壮被练成了一支能战之兵,尽管那些勇壮因为摸爬滚打比之前更衣衫褴褛,但士气远比穿得光不光鲜重要,何况并非没给他们准备号衣,而是全存放在库里没发给罢了。
五个火器团打掉了几千斤火药铅子,三百多枪兵不但打得越来越准,并且装填得越来越娴熟。要是五个火器团一起御敌,排好队连环放枪,击溃两三千贼匪绝不话下。
不过在张之洞看来,不管训练鸟枪手还是训练刀牌手和长矛手,说到底就是“熟能生巧”。只要粮饷接济得上,并且做到赏罚分明,不管换做谁都能练出一支精兵。相比之下,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韩老爷教那些文武监生领兵则有意思得多。
大营竣工的那一天,韩老爷不但专门编了一个团首营还亲自兼任监正,让那些文武监生推选什长和哨官,再让哨官们轮流充任团正。
每天卯时二刻在校场列队,韩老爷亲自领着他们跑操,从校场跑到对面山头然后再跑回来。先跑回校场的三什文武监生有包子吃,没争到前三的各什文武监生只能跟普通团民一样喝稀粥,最后三什文武监生连稀粥都没得喝。
用韩老爷的话说,想领兵就得先学会跑,要是跑路都不利索,兵败如山倒时连性命都保不住。
跑完操洗漱吃饭,没饭吃的就这么饿着,然后抽调一什文武监生去卡口接着盘问搜检过往行人,再安排一什文武监生去营务处帮办往来公文,一什文武监生去帮办大营粮饷,剩下的一人一张小凳子和一张用木板钉的简易条案,像“殿试”一样坐在永灵寺前的小校场上。
刚开始那两天学营规,学曾国藩的《讨粤匪檄》,后来要么学《兵技指掌图说》等兵书,要么听半个月前过来的费二爷读朝廷的邸报。吃完午饭让文武监生回各团,同陈虎、陈不慌、杨大城等武官一起训练勇壮。
晚上让众人给各自的手下讲三国,不会讲的也得学着讲,讲得好的赏一天假,可以去桐梓那边的酒店垭或稍微远点的安稳镇吃顿好的,把一帮读书人弄得像说书先生。
讲三国通常讲到亥时,讲完之后各团当值的监正或团正还不能歇息,要么带上各团的斥候去附近埋伏,要么在“团首营”轮流当值的团正带领下在大营内外巡夜,以防在永灵寺和营门两侧、箭楼或哨楼上当值的勇壮打瞌睡。
巴县文经团的团正陈占奎跟石龙团的团正陈天如有仇,有一天夜里竟领着文经团的五个斥候走了十几里夜路摸到了虹关,把轮流在虹关驻守的石龙团一个值夜的勇壮给悄悄绑回来了,气得坐镇虹关的潘长生罚石龙团一连做了四天苦力,硬是让石龙团的六十多个勇壮,把一堵年久失修的寨墙给修好了。
韩老爷晓得这事之后不但没责罚陈占魁,还赏了他一天假。陈天如气得牙痒痒,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报复,只能先忍着。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在他正感慨韩老爷竟在短短一个月内训练出这么多能独当一面的团首之时,已经大半个月没见的伍濬祥回来了,并且带回来六头大水牛。
陈虎见着牛别提有多高兴,立马叫上百十个勇壮把扎营时剩下的木头扛官道对面的那片田地里去,然后指挥那些勇壮钉起栅栏。
张之洞被搞得一头雾水,禁不住跑到界碑边问:“韩老爷,这是做什么?”
韩秀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放心,我已经差人跟田主说好了,毁坏多少庄稼就赔他多少粮。”
“韩老爷,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要牛做什么。”
“后天各团要跟松坎大营换防,四个火器团得出征,其中两个团不但要一起护送商队去贵阳,到了贵阳之后还得去令尊大人和丁宝桢那儿效力。我韩秀峰做事最讲信誉,令尊大人和丁宝桢花了银子,我就得让他们觉得这银子花得值!”
“可这跟牛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别看那两团火枪手这个月没少放枪,也别看他们装填起火药铅子有多麻利,但那都是在校场上,跟上阵杀贼是两码事。总之,他们究竟能不能上阵,我心里不是很有底,所以得想个办法练练他们的胆。”
张之洞惊诧地问:“韩老爷,您打算让他们射杀耕牛!”
“射杀耕牛是不大好,传出去说不定会被人弹劾,但杀牛练胆总比杀人练胆好,”韩秀峰笑了笑,又凑他耳边道:“牛肉比猪肉好吃,我已经很久没吃牛肉了。贱内今儿个不到,明天也会带着娃过来,正好让她们也饱饱口福。”
张之洞被搞得啼笑皆非,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陈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擦着汗咧嘴笑道:“四爷,别说您心里没底,我心里一样没底,要不再挖条沟,确保万无一失。”
“这是人家的地,你想就挖?再说挖了还得填,多麻烦!”
“可那帮小子万一吓傻了怎么办?”
“你也不想想牛多金贵,搞六头牛容易吗?”韩秀峰瞪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从各团抽调些长矛手和刀牌手过来,好不容易搞六牛头,不能光练火器团的胆。”
“明白,”陈虎应了一声,想想又问道:“四爷,那等会儿用洋人的火药铅子还是用咱们自个儿的?”
“这不是废话吗,当然用咱们自个儿的。”
“遵命!”
……
上百号勇壮一起动手,两道长达两百多步的木栅栏很快就在田地里竖了起来,两道栅栏相距七八丈,看着有点像上海租界的跑马场,只是跑道比跑马场的跑道宽,同时没跑马场的跑道那么长。
见木头还剩下不少,陈虎干脆让勇壮们在紧挨着界碑这边的跑道尽头搭了一个台子。
台子搭好之后,韩秀峰邀请张之洞、费二爷和劳苦功高的伍濬祥、江宗海一起上来“观战”,陈占魁、陈天如等文武监生没资格上台,站在台下又瞧不清楚,有的搬东西垫脚,有的手持刀剑围在跑道尽头两侧,从两边看。
“巴县保甲局,第一排!綦江安稳团,第二排!”
“永宁团跑这儿来做什么,还没轮着你们呢,先到那边去,周围全是人,看好自个儿的枪,要是走了火伤着人,军法伺候!”
陈虎边走边吆喝着,巴县保甲局的团正张彪和监正李天宝急忙让手下们列队。綦江安稳团的两个团首反应过来,也急忙让手下们排在保甲局后头。
陈虎一边走队列前检查,一边呵斥道:“记住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不管遇着什么事都不许急,不许慌,一切听令行事,明白不?”
“明白……”
“没听清,怎么跟娘们一样,是不是没吃饭?”
“明白!”
“这还差不多,赶紧检查各自的枪,瞧瞧自个儿的火药壶,摸摸袋子里的铅子,再说一遍,一切听令行事,谁要是敢擅自放枪,军法伺候。谁要是敢临阵退缩,斩!”
与此同时,费二爷正在用韩秀峰的“千里眼”看同样在对面做准备的陈不慌等人,看着看着忍不住问:“志行,咋还绑刀,伤着人咋办?”
“不绑刀咋练胆。”
“绑刀?”张之洞下意识问。
“你瞧瞧,”费二爷将“千里眼”递给张之洞,张之洞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儿,发现陈不慌等人真在往牛角上绑刀,而且是先横着绑一根木棍,再往木棍上绑一排刀。再想到那三头牛冲过来时,要是台下的那些鸟枪手打不死牛,而台下的那两团鸟枪手又全在栅栏里,逃无可逃,张之洞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候,陈虎又在下面喊道:“陈占魁,今儿个你当值,你负责统领刀牌手和长矛手!”
“遵命!”陈占魁急忙道。
“陈天如,你负责督战,发现敢临阵退缩,格杀勿论!”
陈天如跟陈占魁本就是死对头,岂能错过这个机会,不假思索地拔出腰刀:“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