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峰在走马老家过完元宵节,正月十六带着妻儿、费二爷和潘二回到县城。
再出门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并且去的地方不太平,所以不打算带琴儿和两个娃,也不用费二爷随行。正准备跟岳父岳母、小舅子等亲人以及关班头、王经承等看着他长大的叔伯吃个团圆饭,没想到一到家就被一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志行,没想到是我吧?京城一别,转眼间已有四年,你官运亨通,都已经正四品了。我不但还是从五品,连好不容易做上的武昌府通判都被革了!”
居然是钱俊臣,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旧官服,看着在京城时瘦多了,也苍老多了。头发花白,额头上全是皱纹,要是在街上遇着,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样子,韩秀峰觉得像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钱俊辰又看着潘二道:“长生,咱们又遇着了,听说你也飞黄腾达了,署理过盐大使,年前又以办团剿贼出力,得赏正七品顶带,加知县衔!”
潘二见着他感觉像是见着鬼,楞了好一会儿才拱手道:“钱老爷,您啥时候回来的,咋咋那么久都没点音信?”
“是啊钱兄,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两天,光顾着办差,都没来得及回家看看。不过回不回去也没啥,反正家里都没人了。”
段吉庆意识到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借钱不还的钱俊臣,但想到他跟女婿不但是旧识,而且是同进士出身,连忙道:“志行,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请钱老爷去花厅?”
“对对对,钱兄请。”
三人来到花厅坐下,钱俊臣一五一十道起这几年的辛酸事。
好不容易做上了湖北布政司经历,结果长毛从湖南杀到了湖北,他运气好被委派去给防堵的官军筹粮饷,武昌第一次失陷时逃过一劫,但被他上任之后差人回来接到武昌的妻儿,不晓得是被长毛裹挟去了两江还是被长毛杀了,反正迄今杳无音信。
后来长毛弃守武昌,顺江而下去攻江宁,他随向帅的大军“收复”武昌,城破时原来的武官员死的死、逃的逃,他被委以重任署理上了武昌府通判。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找着妻儿,便娶了一个山西商人家的女子为妻,后来又攀上时任湖北巡抚崇纶的高枝,正打算谋个知州做做,结果长毛竟杀了个回马枪再犯湖北,又围攻武昌。
崇纶贪生怕死,见到长毛势大,于提议“出剿”。
城破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前妻和两个儿子也不知所踪,他也觉得武昌不是久留之地,帮着串联了一帮不想跟长毛死磕的武官员附议。结果时任湖广总督吴镕坚决不允,只能苦苦坚守了几个月,总算老天有眼险险守住了。
再后来总督弹劾巡抚,巡抚弹劾总督,最终崇纶赢了,皇上以为吴镕真是闭城不出,避而不战,饬令吴镕率兵勇去攻剿长毛收复黄州。
走到那一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听崇纶的。
当时吴镕手下只有四千多人马,而长毛兵马多达四万,还不够长毛塞牙缝的。吴镕一天给武昌发几道公要粮草,要兵。他们这些呆在武昌的武官员,就跟崇纶异口同声借故道路不通,不发粮草,不发援兵。
果不其然,吴镕出师不久就兵败黄州,随后自尽而亡。而他们又帮着崇纶隐瞒吴镕战死的消息,称其失踪。
结果没过多久,长毛又大举围攻武昌,崇纶见势不妙逃了,他也带着妻儿跟着逃命,但没敢跟崇纶往陕西跑,毕竟崇纶守土有责,朝廷一旦晓得武昌失陷定会治崇纶的罪,就这么一口气逃到了宜昌。
“再后来呢?”韩秀峰追问道。
钱俊臣擦把泪,哽咽地说:“贱内身子不好,不但受了惊吓,在逃命的路上又染上了风寒,到宜昌的第二天就就扔下我和刚会说话的娃走了。我一个男人咋带娃,只能把娃寄养在宜昌的一个朋友家。”
短短三年,死了两个妻子,两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都经不住这么大打击,韩秀峰一时间真不晓得咋劝慰。
潘二虽然同情他妻儿的遭遇,但又觉得这是报应,心想谁让你跟那个贪生怕死的崇纶一起陷害吴大人的!
都已经落到如此田地,钱俊臣脑子里全是报仇雪恨,也不怕韩秀峰和潘二笑话,擦干泪咬牙切齿地说:“杀妻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只要我钱俊臣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跟长毛拼个你死我活!”
“钱兄,你打算咋报血海深仇?”
“为朝廷办差,给胡大人效力!志行,我这次就是奉胡林翼胡大人之命回来办理盐粮的。朝廷不是命四川协济湖北十二万两吗,胡大人让拿出四万两在巴县采买盐粮。我亲自办,亲自跟那些商人讨价还价,采买齐之后亲自解往湖北,谁要是敢贪没一两盐或一斤粮,我钱俊臣跟他拼命!”
看着他掷地有声的样子,韩秀峰相信他这番话是发自肺腑。因为他就剩下一个儿子,还寄养在朋友家,能看得出来也能感受到他是豁出去了。
正为他如此巨大的变化暗暗唏嘘,钱俊臣又掏出一份公:“对了,这是胡大人命我回来采办盐粮的公,这两天我已经拜见过王道台和费府台,他们说你打算等各州府的银子运到巴县,亲自率团勇解往湖南和湖北,所以一听说你回来了就赶紧过来找你。”
“年前急着回老家过年,路过巴县都没顾上去拜见王大人,钱兄,王大人可好?”
“说起来巧了,他也是甲辰科进士,跟我正好是同年,他是江西庐陵人,生活习惯跟我们巴县这儿差不多,一切都挺好的。”
“难怪胡大人派你来采办盐粮,原来胡大人晓得你跟王道台是同年。”
“老弟误会了,王廷植刚到任没几天,胡大人远在湖北哪会晓得这些,之所以命我来是因为我是重庆府人,对巴县比别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