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沐安依稀只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紧绷得快断裂开了,什么都听不到。她呆望着那个漆黑的小巷,回眸惊见零乱耀眼得令天地变色的剑光,脑海里却突然浮出了一句禅语――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一弹指不过眨眼时间,一刹那到底多快?这刹那间交错的千万道剑光中,孰生孰灭?
但是,生灭真的就在刹那间出现了……
刹那间时间消失了……
刹那间残忍停止了喧嚣……
刹那间冰冷的寂静驱走了凛然的杀戮血光……
刹那间沐安的鼻端仿若嗅到了本是无香的海棠的奇异暗香,浮散开来,沁凉心脾,却带来难言的酸楚,和莫名的感伤……
刹那间沐安听到了灵魂哭泣的声音……
原来,原来一直以来是她忘记了这一切,是她遗失了所有过往。
沐安觉得仿佛有把冰冷的带着缺口、奇钝无比的剑缓慢的撕扯着磨入了自己的胸口,愈来愈剧烈而无法忍受的疼痛,越来越清晰的,那些本该已经埋葬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出。是的,她记起来了,全部都记起来了……
那时,小小的宇文欢牵了她的手,一起跑出暗巷,却在跑出的那一瞬间,宇文欢突然推了她一把,告诉她。“沐儿快跑,别回头!”
她不敢不听,只认准了那个方向拼命的奔跑着。
忘了擦去脸上混杂在一起的汗水和泪水,忘了胸膛因剧烈喘息而造成的疼痛不已,忘了双脚奔在路面时造成的钝痛和麻木。
只是往前,不停的往前。只看到前面越来越黑,越来越黑。终于在她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扑身入一片黑暗,失去了知觉。沐安摔下去的那一瞬间脑海中只有一个身影,“欢哥哥――”
忘了……什么呢?
还有什么片段被遗忘了呢?沐安痛苦的皱着眉,抬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在抬起双手的刹那,看到手上不知何时沾染的鲜血。瞬时,记忆的漩涡再次把她卷入其中。
那是――沐安第一次见到血的颜色是如此嚣张、肆无忌惮……却又那样让她心颤和疼痛……
宇文欢在离开暗巷时,看到正在寻找他们的黑衣人,用力推开了沐安,却自己向着相反的方向跑。
如他所言,白色的雪衣太过耀眼,很快便落入黑衣人头目的眼中。
搭弓瞄准,一枝利剑穿透了宇文欢的肩胛。随着他惨痛的叫声,沐安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便看到那白色雪衣上沾染到的艳红。
惊呼声卡在喉咙的深处发不出来。猩红的血,残忍、疯狂、狠绝,却又华美异常――沐安觉得寒气从骨头里穿透而出,身体和心脏全都冰冷而麻木,甚至连思维都冻结了。
她呆呆的看着宇文欢小小的身躯踉跄而起,却又因剧痛而突然跌下,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笑得好像一朵奇异而温暖的花……
宇文欢拖着重伤的身子艰难的转过头,看似是转向了那黑衣人头目的方向,实则是朝向了沐安的方向。沐安看到那剑从肩胛穿过,血溅在了宇文欢的脸上,溅到了他雪白的衣裳上,溅到了青石板的地面上。而宇文欢却带着血丝的唇角依旧对她轻轻的含笑。那笑容如此寂灭,无生无死,无悲无欢,仿若连此刻身上的重伤都不是自己的……他就这样轻轻的笑,只是一笑,就笑得空漠高远,云淡风清。
那个时候,沐安一动不动的伫立在那里,注视着他,眼神清澈得可以淬出血来。最终还是有泪滑落,在宇文欢微张口的时候,转身朝着同他约定好的地方跑去。
那张轻轻开阖的口中分明无声的说着,“沐儿――快走――”
无声的,却在沐安的心上狠狠抽痛,震耳欲聋。
这是一个可以称之为悲伤的故事。故事的最后,在那场劫难之后,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却让沐安的身体留下了病根,终在三年后爆发,一场大病。烧的她神志不清,遗忘前尘。
……
沐安紧锁着眉头,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攀附着,被人用湿帕温柔的拭去。
“血……血……好多血……”沐安口中喃喃着,却始终不肯睁开眼睛。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手掌被人温柔却不失霸道的扣住,合在掌心中。“不要――欢哥哥,欢哥哥――别过去,不要――!”
眼睛猛地睁开,急促的喘息着,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沐安双眼失焦的睁着,思维却仍处在梦中。
直到被人轻轻的唤了一声又一声。
“沐儿……沐儿……”
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近。慢慢地由远及近,一点一点钻磨到她的耳中,她的心里。将她冰冷的心慢慢地,慢慢地温暖包裹起来。
眸中的血红色的浓雾渐渐的散去,沐安这才浅浅的转动了眼球,视线所及处,出现了一张满是担忧的熟悉脸庞。
手心里传递的温暖和力量,柔和细致的香气,一直一直流到她的心底。抬眼看去,他眸中浓重的担忧和悲伤,毫无保留的遗漏出来,只那一眼,足以让人刻骨铭心。
张了张口,沐安只觉喉咙一阵干涩和酸楚,却还是执着的哽咽着发出声音。“欢――”
本清冷幽香的房间,此刻却似四处都带上了暧昧的气息。
……
沐安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宇文欢伏在她身上,低低的笑。“怎么都这会儿了,反倒如此害羞?”
微微一颤,隐隐咬牙,沐安的眼睛闭的更紧了。
“沐儿――”宇文欢一声一声轻柔的唤着。“睁开眼睛,看看我。”
很久以前,也曾有人这样柔声的呼唤我的名字。沐安的眼睫不安的颤抖着,却怎么也不肯睁开。我不敢睁开眼睛,我不能睁开眼睛!因为会有漫天漫地的血……
橙金的晨光中,一道玄色人影灵动翩纤,配着衣襟袖口的暗金镶边进退翻飞,直若宴前优美剑舞,招式清雅干净,看不出半分索人性命的狠辣。
“醒了?”玄剑划过美丽的痕迹,“铮”的一声还入剑鞘,裴元抬起双手,弯曲了下手指,看到站在门口静待的沐安,清浅地道了一声。
昨日一夜沐安未能安枕,宇文欢在天微亮时便被宣进宫去。沐安清晨起来时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甫一推开房门,便看见裴元在院中练剑。
沐安对着他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深墨的眼睛里便越加水波荡漾地润泽起来。沐安认真笑的时候眸子颜色会略微变深,那一双眼睛便如漩涡般把星月似的光华层层叠叠倒映,令人几乎要溺毙于中。
裴元竟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飘渺感,模模糊糊觉得沐安仍是几日前那个些许清冷静雅的女子,什么都不曾改变;又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这几日的空白岁月让那些日子的甜蜜而忧伤的往事仿佛突然变成梦境一般的虚幻。
沐安点了点头,看看天,再看看裴元略有些阴暗的眼神,不由得心中紧了紧,出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起身走进药房。裴元抿嘴吹了声口哨,回头瞄了一眼跟进来的沐安,面无表情。一只浑身漆黑貌似老鹰的大鸟从窗口飞掠而入,乖巧地落到他手臂上轻琢他的手指。“墨羽真乖,不过我的血你可喝不得,会死的。”
裴元摸摸它的脑袋,从角落的铁笼中揪出一只兔子,“你可以吃它,知道了么?”喂得肥滚滚的兔子散发着幽淡的香气,被扔到药房外院子的地上,下一秒立刻被墨羽琢得满身鲜血,“吱吱”乱叫。
裴元眼神阴冷,半晌才森森道,“安,我的墨羽最喜欢中了‘牵情’的血,下次你要再敢从我身边离开,我就会让你知道墨羽到底有多喜欢你。”裴元自小嚣张任性惯了,喜欢的自然要留在身边,就像毒药暗器和墨羽。
至于沐安为什么不能跟宇文欢走,甚至是常伦嫁娶这种平常事根本不在他思考范围。是故其实沐安当初的评价倒是一针见血,本质上裴元确实是个心思极为纯真的人。
沐安暮然一笑,没有在意他的话,反而是敛了心神随意地说了一句。
“有点饿了呢。”
裴元无奈的叹了口气,“那位了不起的王爷让厨房做了鸡丝青菜粥和血糯红枣粥。”然后把放在一旁石桌上的红狐斗篷披到沐安身上,看她额际并未出汗,稍放了心,道,“天冷,你最经不得寒的。偏就这么单薄出来了。”接着没好气的带了抱怨地口吻。“还知道饿?从你昏倒到今天已经是第四日了。早知便不救你,让你生生饿死算了!”
沐安由得他绕到自己身前系好斗篷的锦带,系上的同时,手中明显的略一用力。沐安弯了眼睛。
“若是我不出些状况,王爷又怎么会把你召回府中呢?”
“沐安。”裴元咬牙切齿。“你到底哪一句话是真?哪句是假?!”
早餐还准备了各色爽脆小菜,沐安每样都尝了些,喝了两碗鸡丝青菜粥,似乎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