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卿城立在岸边,目光跟着那小船一路飘到远处,动了动唇,却到底没说什么。
“先生。”奕童站在一旁迟疑地开口。“先生明明就不想安姐姐走,为什么还要送她离开呢?”
“哦?你从何处看得出我不想送她走啊?小鬼。”邵卿城唇边勾起浅薄的笑意,出声问他。
奕童不自觉的撇了撇嘴。“先生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把安姐姐带到自己身边来,岂止是动用了楼里小部的物力财力,就连先生自己――”奕童突然禁了声。真不明白,先生这一路如此劳累是为了什么。明明都将人带到身边了,还要放她离开。
邵卿城唇边的笑意肆意扩大,听着奕童的话,和他口中似是带了抹指责的口吻,并没有多去做解释。
怎么就突然安静了?奕童本以为会听到邵卿城的斥责,有些疑惑,便抬头去观望。却见邵卿城呆呆望着北边方向,明明那条长长的河中已经不见了小船的踪迹,便是什么都没有了,那眼神却似越过千山万水、岁月沧桑,直直穿过谁的心,纠缠到灵魂里去了。
奕童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话来。
别人看不出,可不代表他看不出。奕童自小就跟在邵卿城身边。而这次‘救回’沐安的计划,是邵卿城一手操办的。甚至连这定州的‘鸿影山庄’都是邵卿城亲自设计的。从被褥铺盖,再到吃食材料,不论是穿衣细软,还是奴仆丫鬟。每一件每一人都是经了邵卿城的眼的。
就连那分明是贡品的‘寒鸦’衣料,也不知是邵卿城从何处寻来的,只吩咐裁缝紧赶慢赶竟是日夜不息的做出两大箱衣裳。
本以为自此之后安姐姐便会留在听岚。奕童甚至都想是否要改口不能再称呼沐安为‘姐姐’了。可哪知,只一个晚上之后,先生居然将他为安姐姐置办的所有家当都搬上船,还挑了五个最好的哑仆,让他们陪同安姐姐回那劳什子的欢王府去了。
“奕童,看样子,你很喜欢安?”邵卿城低头,看看身旁奕童那张明显闷闷不乐的脸,不由得轻声问道。
奕童使劲点了点头。“喜欢!安姐姐对奕童很好,奕童喜欢她!”说话间,奕童的口吻里不自觉竟是多出了几分委屈。“可是先生居然就这样把安姐姐送走了。难道先生不喜欢安姐姐吗?”
“呵呵……”邵卿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是轻笑了一声。
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先生的口中听到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奕童倒也没有再纠缠。
只片刻之后,邵卿城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放心吧,她会回来的。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而且……”邵卿城的唇角越发的上扬。“不会再离开。”
奕童愣愣的看着邵卿城的表情。略显懵懂的点头。随即又因为邵卿城的话而高兴起来。然后大力的赞同着。“嗯!”先生说安姐姐还会回来,她就一定还会回来!只是……为什么呢?
“回去了。”邵卿城转了身子,不再说什么,便朝着山庄内走去。
奕童再回头看看小船漂去的方向,应了一声。“噢!”然后自觉地乖乖跟在邵卿城身后。
……
三月的堤岸。莺啼婉转,柳絮飘飞。
春水粼粼,蒙蒙的江波之上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沐安还在画舫里听雨而眠,昨夜的一场春雨让她睡的格外安静。倒不单单只是应了那沉香的缘故。细风缱绻,在她周围围绕。
当一缕阳光冲破清晨的雾气,雾气随着江风慢慢散去,淡淡的洒在江面之上。
船桨声,混合着潺潺的湖水声,在沐安的耳边轻轻旋绕。和梦中的景致竟是有些朦胧的轻和之意。
明明意识在某一瞬间迅速的清明,可又在下一瞬的船桨拨乱的水声里,沉沉的睡去。
沐安就这样安静的躺在那里,清浅的呼吸着,暖金色的阳光斜斜的从画舫的窗格中洒进。淡金的光芒包围着她,竟是和她的白衣相耀成辉,竟是现出清淡的光晕。
熏风泄进舫内,吹起她青墨色的长发,露出沐安眉心中那朵邵卿城亲手为她缀上的花钿。微弱朦胧的光晕下更显出她脸色的苍白,就像是极薄极脆极清极细的瓷,睫毛在闭着的双眼下映出扇形的一道影子。
先前的‘脱胎’玉镯戴在左腕上,只是颜色比原先似是更深了一些,晕着油润的色彩。沐安赤着双脚,脚踝和右手上都戴着两个细细的金色镯子。
这是一副安静无比的画面。沐安安静的睡着,哑仆们静守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做着各自的事。
外人只道这船是谁家的普通画舫罢了,却不知这画舫中,此时正安静的睡着一位清雅如烟的女子。
又是一层春雨,昨日还堆雪般怒放的几株梨花大半谢了,轻而薄的花瓣湿漉漉地粘在树下的草地上,已经一指高的草坪翠色逼人,更衬得那梨花楚楚可怜。
宇文欢立着看了一番,摇头自语,“又落了一层,再落几层花蕊,你才能回来呢?”
从水路上岸,沐安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哑仆们丝毫也不见意外。岸边早有‘听岚’分部的下属先前得了命令在那里等候。
不待人吩咐,便将画舫上的行囊物件都搬上停放在堤岸的马车上。五个哑仆丝毫不假他人之手,将沐安睡着的软塌,连同她一起轻抬上了马车。
听岚的人将周围好事者纷扰杂乱的目光一一挡去,心下却也疑惑着,这沉睡不醒的女子究竟是何来历。
“少主人吩咐,你们送了少小姐回去,便一直留在她身边,直到她回来,懂了吗?”
五个哑仆逐一点头,默然躬身之后一同上了马车。
黝黑光亮的六匹高头大马随着马鞭的扬起落下,发出一阵嘶鸣,随即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奔跑。
在扬起的尘土中,‘听岚’分舵的舵主一扬手。“回去。”
紧接着训练有素的听岚众人顿时散去。热闹的堤岸处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只洁白的信鸽展翅而飞,脚腕上还系着一丝耀眼的红绳。
车厢内的摆设舒适而精巧,檀木镂花的小几,天青窑变的茶具,沐绣锦缎的靠背,似乎还透着若有若无的清隽幽缈的香气。
车厢顶描着的福寿祥云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断晃动。最终,在不知多久之后,马儿渐渐地停住了脚步。
马上的银铃还在叮当作响着,沉重的木质大门已然被人重重地叩响。
门内守卫探出头来,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哑仆,冷声问了一句。“你是谁啊?”
哑仆从怀中拿出一封薄薄的纸笺,双手奉上,然后就接着立在一旁,不再又任何动作。守卫狐疑的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人,既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打开信笺看了一眼之后,接着便收起了所有的松懈之色。
抬头望去的时候,只见马车上又下来四个人。还抬下了一张软塌。那软塌之上躺卧的俨然是一绝美的女子。
守卫只匆匆一眼,丝毫也不敢再懈怠,当即凝重了脸色,只道一声。“诸位请稍等,我去请我家王爷出来。”
影一带了守卫前来禀报宇文欢的时候,宇文欢的目光正随着一朵柳絮落到水面。手中一把鱼饵尽抛在池中,站起身来请扫了扫玄色衣衫上不经意沾染的柳絮。
“王爷,有客求见。”影一恭恭敬敬的行礼。
宇文欢冷然的扫了他和守卫一眼,冷声道。“不见。叫他们回去。”
“是。”影一站起身来,声线毫无起伏的看着那守卫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王爷的话吗?!”
守卫身体一僵,虽然恐惧却也丝毫不敢懈怠。只抬起双手,将那完好的浣花笺双手捧上。“门、门外那些人送了这个,让小的交给王爷。”
大气也不敢出,守卫即使是不敢违背宇文欢的命令,却也不得不冒着违抗命令的危险呈上这封信。因为,若是他记得没错,这纸上所说的乃是王妃的名讳――
影一接过那信笺,在宇文欢的示意下,轻轻拆启,只见那薄薄的纸上尽书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沐安。
周身一凛。影一当即将这封信交给宇文欢。“王爷,请亲启。”
宇文欢开始还略显不耐。刚想斥责一句影一何时开始如此瞻前顾后了?!却在打开信笺的那一刻,眼睛蓦然睁大。当即收了纸笺,扔下一句。“叫陆雪凝和裴元去春雨楼守着!影一,跟本王去看看!”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他朝思暮想,寻觅了许久也没有音讯的人,如今正以如此圣洁的姿态躺卧在王府的门前。
是的,圣洁。那一身白衣,和随着微风的吹拂轻轻飞舞的青丝。她轻盈的仿若只是风中的一抹烟,没有一点重量。好像被风一吹便要散去一般。
宇文欢不敢再停顿,直奔着那熟悉人儿而去。“沐儿!”
已经睡了许久的时间,沐安的思绪本就在似睡似醒的沉浮之间。耳边一直传来温柔而急迫的呼唤。
沐安的思绪最终只是清明了一瞬,脑海中也就只闪过这一个名字,便再次跌入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