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点头,脸上与目光中都带着深深的遗憾:“是我。只是可惜,没能留下他。”
何细君抿了抿唇,忽然说道:“萧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皇上与她交谈之际,一直是用“我”而不是朕,就表示,此刻的谈话,是属于两个曾并肩作战的友人之间的。
萧遥看向何细君:“我需要先知道,是什么事。”
何细君道:“放过止善,还有他的家人。”
萧遥缓慢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抱歉,不可以。”
何细君焦急地道:“为何?他昨夜并未成事,且又差点丧命。你就不能……”她咬了咬下唇,“看在我的份上,放过他一次么?”
萧遥看着何细君的眼睛:“于公,他与房家若一直存在,那么会影响朕的统治,因为朕不确定,他们何时会卷土重来。于私,我身上的藕断丝连,是他下的。”
何细君失声道:“怎么会?”
萧遥道:“就在清风寨,那日我上山企图招安你,在那挂飞瀑旁,他请我喝茶,将藕断丝连下在那杯茶里,我那时以为,他是个风轻云淡的君子,全喝了。”
何细君脸色苍白,回忆起那日发生的事,半晌才道:“当真是止善下的毒么?”
萧遥点头:“你还记得袁征么?”
“你那个太监?”何细君有些神色不属地问。
萧遥点头:“他也不是什么小太监,他是星月宫的宫主,龙溟。那日,他知道茶里下了药,但脚步动了动,还是没有动。我便是从他那里知道,药是房止善下的。”
何细君将有些涣散的思绪收回来,仔细琢磨了萧遥这话,心里涌上一股难过,忽然伸出手抱住萧遥,轻轻地道:“你很好,是他们辜负了你的信任。”
萧遥摇摇头:“自登基那日起,我便知道,我是个孤家寡人,所以,我不难过。这是各为其主,我懂的,所以拼个你死我活,也是该的。”
何细君品味出萧遥话里的意思,心中一阵苦涩。
萧遥再次强调,她是不会放过房止善与房家人的。
既然各为其主逐鹿天下,那么成王败寇,谁也无怨,谁也不会手软。
她放开萧遥,看着萧遥苍白瘦削失去了勃勃生机的脸蛋,再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于公,是动摇萧遥统治的大仇,于死,是企图毒杀萧遥的大仇,萧遥不愿意轻轻揭过,这是毋庸置疑的。
萧遥看着何细君,看出她眸子里的苍凉与难过,轻轻地道:
“细君,你认为我会是个明君,我便厚着脸皮承认了。你这次选择帮我,是为了天下百姓,是不是?那么让我或许无力改变这个国家的,是房止善,所以,你无需为他难过。”
她凝视着何细君,仿佛看清她隐藏在爽朗与刚毅下的少女心事,继续说道,
“那个上京告御状的江秀儿,你曾听过么?害她全家、兼并当地所有肥沃土地的,是房止善的人。你认为,他这样的人上位,心里会有天下百姓么?什么权宜之计,都是废话。能做出这样的事的人,谁知道,哪一天遇到困难,会不会再来一次这样的权宜之计呢?”
何细君这次选择帮她,心里一定很难过的,她并不想她一直抱着这样的难过与愧疚,郁郁寡欢。
何细君听到房止善竟是这样一个人,整个人如遭雷劈,久久反应不过来。
萧遥又道:“你便在京城多留几天好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那一天……真希望,我仍能与你骑着骏马扛着大刀并肩作战啊……”
何细君看着萧遥的脸,心中难过,压下那些纷乱的思绪,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摸上萧遥的脸:“会有那一天的,一定会有的。”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
“我得离开京城,我帮你去找解药,我认识的朋友很多。”
萧遥说道:“起码住两天罢,我们许久不见了。”
何细君看着萧遥的脸色,到底不忍心拒绝。
下午,萧遥得到消息,京城的逆贼,大部分都被抓拿归案了,但房家人却一直找不到,想是提前离开了。
萧遥听了,说道:“继续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这几日我早派人看守各个城门,没有他们出来的痕迹,所以,他们一定躲在某处。”
鹰营的人马上去办了。
萧遥打起精神,翻看此次谋逆的名单。
兵部侍郎、兵部尚书、户部侍郎、吏部侍郎,还有大大小小的小官员……简直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名单。
萧遥皱起眉头,她不相信就这些,一定还有尚书级别的官员。
只是,既然他们此次不参与,他们也无法拿他们问罪,只能等房家的人落网,再行审问,拿到更多的名单了。
这时红雀提着食盒进来,她身后,跟着今日当值的安公子。
萧遥见了,放下手上的名单,准备喝药。
红雀将药拿出来,递给萧遥。
萧遥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眉头也不皱一下的。
安公子看着,薄唇抿得紧紧的,没有说话。
萧遥拿起一封奏折,开始工作,并不时让安公子起草自己打算做的事以及初步的计划。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遥脖子有些酸疼,久坐的下身也不舒服,便让红雀与枕心扶她起来走走。
然而即使有人扶着,她在站起来那一刻还是眼前直冒金星,接着身体一软,一下子软到在地上。
红雀与枕心大惊,忙叫太医。
一直在外头候着的几个太医赶紧进来给萧遥诊脉,诊完了了说道:“皇上龙体太过虚弱,又吃过虎狼之药,才至站立时晕厥。”
红雀忙问:“这可如何是好?可要煎什么药?”
太医院院正面有难色:“皇上龙体损坏极其严重,若没有解药……”下面的却不再说了。
然而所有人都听出他的意思了。
安公子看着躺在软榻上、脸色苍白的萧遥,虎目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红雀强忍难过,说道:“院正,求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院正道:“只能根据文德帝当年的药方,略改一改,做些食疗的小粥给皇上用。若吃得下,倒还好,若吃不下,老臣也无能为力了。还请红雀姑娘禀告太后,尽快找解药罢。”
萧遥在一个时辰之后醒来。
红雀按照太医的叮嘱,做了暖胃的清香小粥,侍候她吃。
萧遥闻着就不想吃,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应该多吃东西的,当即忍着反胃的冲动,一口一口吃下那些小粥。
红雀与枕心见萧遥吃下小半碗粥,脸上都露出喜悦之色。
安公子也很高兴,在一旁笑着看向萧遥。
可是下一刻,萧遥忽然一下将刚吃下的小粥全都吐了出来,之后,又吐了些清水。
红雀、枕心与安公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旋即眼眶便红了。
萧遥不想见他们难过的脸,喝了些水,就说想休息一会儿,让他们出去。
红雀与枕心服侍好萧遥,很快一起出去了。
刚出了房门,两人同时用手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太医院院正的话,他们都还记得。
吃得下小粥,倒还好,若吃不下,太医院院正也无能为力了。
两个人不敢哭出声,怕吵着了睡在里头的萧遥,便捂住嘴往外走,走得足够远了,才不管不顾地坐下来,放下手,哭出声来。
安公子如同木偶一般跟着两人,坐在一旁听两人哭泣。
枕心哭着哭着,说道:“老天爷为何如此不长眼睛,要让皇上如此苦?”
红雀道:“老天爷瞎了眼了。”
枕心又骂道:“那个下毒的该挨千刀万剐!”
安公子原本木然地坐着,听了这话,忽然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嘴上说道:“是啊,该挨千刀万剐!”
房止善从小习武,身体算是很好,可是一年多来,接连三次重伤垂死,他的身体再也扛不住了。
他的亲信命人熬药并照顾好房止善,便坐在一旁唉声叹气。
一人忽然皱着眉头道:“公子身上带着毒药,为何当时不直接结果了皇上?若结果了皇上,温泉山庄群龙无首,何愁不成事?”
兵部侍郎没有说话,他知道为什么,可是这是不能宣之于众的理由,一旦说出来,只怕许多人会认为公子不能成事,进而离公子而去。
他想起房止善心口上以及脖子上的伤,相信房止善醒过来之后,会认清事实,与皇上不死不休的。
毕竟没有人对那样一个一心一意置自己于死地的女子,仍然能保持心动。
至于当时没有用毒药,怕只是一时备受打击,反应不过来罢。
不过,兵部侍郎决定了,不管如何,一定得与公子谈谈。
房止善是次日午时醒过来的,身体极其虚弱。
兵部侍郎在旁递给他一晚浓鸡汤,嘴上道:“大夫说了,这一刀扎得很准,伤及心脏,若非公子从小练武,遇袭时自动防御,又从小吃了许多补药,只怕这次便要醒不过来了。”
房止善静静地听着,垂下目光看自己胸口上的伤。
他仍然忘不了,那双纤纤素手握着匕首刺中自己心脏时,自己心里那铺天盖地的难过。
在他后悔让她死的时候,她却下狠心,要置他于死地!
不仅如此,她在刺中自己心脏时,怕不保险,还要割断他的喉咙。
她是真的,半点都不让自己有活下去的希望。
房止善觉得,心里头的痛楚,比伤口上的还要痛许多。
这时兵部侍郎说道:“公子,儿女情长,都是英雄好汉的毒药,还望公子三思。”
房止善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难自禁。
饶是他一向自信于自己的控制力,在这一刻,也无法回答兵部侍郎。
在知道她要置自己于死地那一瞬间,在知道无法带她走,让她直接驾崩,对自己的大事是最好的,他还是无法狠下心来,所以,他弹出的是让人乏力的药,而不是毒药。
被情感支配的感觉叫人恐惧,可是又瑰丽得惊心动魄,让他想起来,心脏还是剧跳。
漫漫地听兵部侍郎说了一阵,房止善问道:“我的家人如今是什么情况?”
“藏得很好,想必不会叫人发现的。”兵部侍郎说道。
房止善道:“多注意些,免得有特殊情况。”
兵部侍郎点点头,又说道:“地方乃公子选的,想必没有人能猜到,所以公子无需担心。”
房止善点点头,但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兵部侍郎忙问究竟。
房止善道:“除了我,申和亦知那条密道。”说着眉头越皱越深,心里也涌上不好的预感。
兵部侍郎笑道:“安公子心地善良,想必便是知道,也不会说出去的。”
房止善没有说话。
昨夜,他被萧遥骤然发难刺中之后,曾感觉到当时附近仍有一人,若那人是申和……
安公子痴恋萧遥,会不会,因为他下毒而对他心怀怨恨呢?
房止善的心中涌上剧烈的不安,说道:“带我去出口处,我要亲自迎接。”
那是他的家人,他不容许有任何意外。
京城的冬天总是格外多雪,房止善坐在软轿里,身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来到了京郊某处。
他掀开帘子,见天地一片白茫茫的,天空中仍在飘洒着雪花。
看着这漫天的大雪,他忍不住想起萧遥。
她的身子弱,此时是不是在泡温泉呢?
他又一次听到她与近身侍候的宫女说下着雪泡温泉是享受,等以后身体好了,要将屋顶去了,任由雪花飘洒下来。
房止善将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看向密道出口处。
这时身后传来踏踏的马蹄声,还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房止善神色瞬间变了,回头一看,看到果然是镇守在城郊的官兵。
此时,密道出口处也传来了动静。
原想撤退的房止善忙看向密道出口处。
先出来的,仍然是十个官兵,看起来十分悍勇。
之后,是他被绑起来的家人……双亲、弟弟、妹妹、侄子,还有叔伯婶娘等,全都成了俘虏。
房止善的眼睛一片赤红,他死死地盯着从密道里出来的年轻男子:“安申和,你真对得起我啊……”
安公子看向房止善,目光里失去了一贯的和善与温和,带着深深的恨意:“这是你逼我的,你但凡不那么狠毒,我也不会这么做。房止善,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在意的人,是什么感觉。”
房止善有些失态地大吼起来:“那根本不一样,我并不曾动你的家人!你忘了,我爹娘对你多好么?”
安公子的眸子里出现了愧疚之意,但他还是说道:“可是,她于我,与亲人无异。”
兵部侍郎脸色难看,打断了房止善与安公子的对峙,低声说道:“公子,我们已经被包围了,趁着官方人马还未彻底合围,我们赶紧突围而去罢。至于公子的家人,以后再徐徐图之便罢。”
房止善死死地看着安公子,心中剧烈地挣扎起来。
让他放弃自己的家人,他做不到。
可是若他不走,不仅救不了家人,就连自己也得搭上。
最终,房止善还是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突围!”
经过一番厮杀,房止善被护着,突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