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觉得为难,他需要找个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借口。
韩半阙如今心情极为低落,全无过去的机变,注意不到皇帝的为难。
这时张公公在旁道:“皇上因为忧心患病的老百姓,甚至生病了,实在是心怀苍生。可是京中事务众多,往北又有其他灾情,皇上作为一国之君,只能不顾病体,奔波回京处理北边的事宜了。”
皇帝一听,这话极为妥帖,便看向韩半阙,等他认同,自己再顺着台阶下来。
这时韩半阙回神,点点头说道:“皇上心怀苍生,的确是百姓之福。据臣所知,江南一带文人士子都对皇上和太子交口称赞,且拿笔著文章赞扬皇上与太子,引得许多百姓纷纷传唱。”
皇帝听到这话,心情大好,突然觉得如果即刻离开,或许会有损自己在文人士子中的形象,当下便决定多留两日。
他相信,只要自己这两日不出门,是不会被感染上的。
撑过两日,留在此处的时间足够了,再行回京。
薛柔得知韩半阙去劝皇帝,满以为可以回京,已经命宫女收拾东西了,冷不防听到两日后才回京,顿时气得脸色铁青,当晚连饭都吃不下。
季姑娘听说萧遥感染了时疫,而且已经到了重症阶段了,愣了愣,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她伸手擦去眼泪:“虽然有些难过,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去死。”
是萧遥,让她在秦家举步维艰,让她的三哥儿的身份也一落千丈,她恨萧遥。
季姑娘身边的大丫鬟说道:“也不知萧大夫在想什么,那般危险的时疫,她居然也敢去接触!”
季姑娘冷笑道:“怕是被赞神医赞得多了,以为自己是真神医呢。却没想到,这时疫,并不是她能解决的。”
就像那些赤脚大夫一般,能治好几个病症便以为自己是神医,什么病都能治,结果却被真正困难的病症教做人。
却不想,晚间吃饭时,秦峰提起萧遥,满满的都是赞誉以及佩服,还特地教育一起吃饭的三哥儿:“萧大夫虽然身为女子,可是胸襟气魄,却比许多男子都优越,便是你爹爹我,也多有不如。你长大以后,也记得这般,向萧大夫学习。”
季姑娘差点折断了筷子,恨不得摇着三哥儿的肩膀叫他不要听。
她不求儿子被人赞有多高尚,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健康。
三哥儿点点头:“爹,我知道了。”
季姑娘见儿子听见去了,顿时眼前一黑。
可是当着秦峰的面,她却不敢说让三哥儿不要这样做之类的话,便是背后,她也不敢说。
一旦说了,秦峰下次再提,三哥儿将她说的话说出来,秦峰不知道会如何看她。
原以为得到好消息能心情愉快的季姑娘,心情瞬间滴落下来。
韩半阙回到自己的居所,坐在窗前,怔怔地出神。
这已经是萧遥转为重症的第二天了,明天,她还会活着么?
韩半阙的心,突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之情。
他飞快地站起身,快步往外走。
送饭来的小厮见了,连忙问:“大人,饭菜来了,你这是要去何处?”
“你吃罢。”韩半阙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路策马直奔城外,然而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了。
韩半阙拿出令牌,让守城的兵卒开城门,自己径自策马踏着夜色出门了。
进了安居坊,他走到萧遥的帐篷外,却完全没有借口进去看萧遥。
他只能透过帐篷,看到里头有微弱的灯光,一丝人声也不见。
韩半阙皱起了眉头。
都这个时候了,太子为何不在里面陪着她?
萧遥一个人在里头,可还好么?
韩半阙走向祁公子特地要求的帐篷,见祁公子的心腹正守在门口,便问:“太子可在?”
祁公子的心腹点头:“在的。”略迟疑片刻,又道,“太子殿下如今已经安寝,怕是没法子见韩大人了。”
韩半阙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太子居然还能安寝?
他想了想,问道:“太子可曾去看过萧大夫了?”
祁公子的心腹一听到这话,面上就流露出无奈之意:“回韩大人,我们太子正是因为去看萧大夫,才早早安寝的。”说到这里四下里看了看,低声道,“我们殿下,被萧大夫药倒了。除了我们殿下,郑公子也被药倒了。”
韩半阙为之绝倒。
但也更忧虑了,若非病情进一步加重,而且很严重,萧遥是不会用药迷倒前去看她的人的。
韩半阙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再次站在了萧遥的帐篷前。
他知道,自己一个未婚男子,站在萧遥一个和离的妇人帐篷跟前,是很说不过去的,因此走到帐篷后的死角,就那样站着。
更深露重,韩半阙以为自己只是站了一会儿,可是回过神来时,发现天边已经出现鱼肚白了。
天就要亮了。
韩半阙听着耳畔那些患病老百姓痛苦的低吟声,再看着眼前寂然无声的帐篷,身体第一次因为恐惧而抖起来。
她还活着么?
帐篷内,萧遥困难地睁开了眼睛。
搞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之后,她第一时间伸出手去端桌上的药吃——只是手仿佛有千斤重,没动一下,都需要用尽半身的力气。
昨夜,她药倒想来陪着她的祁公子和郑公子之后,便废寝忘食地琢磨药物,直到撑不住睡了过去,连药也忘了喝。
艰难地将桌上的药喝进口中,萧遥动作迟缓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竭力让自己清醒些,然后竭力拿起一旁的青蒿,一点一点放入臼中,开始捣药。
她此时浑身酸痛,脑袋嗡嗡嗡的,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每做一个动作,似乎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可是萧遥不愿意放弃,她昨夜又想到了一种药物,那就是在原有的药物基础上,加入青蒿。
虽然不知道有用没用,可是这种情况下,多试验总是没错的,不行,那边可以排除一种药,若可以,则可以救很多人。
萧遥感觉眼前出现了重影,捣药的手越发无力起来。
她不住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对自己道:“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我可以坚持的,我可以的……”
她捣着药,渐渐地,眼前阵阵发黑。
萧遥知道这是要晕倒的征兆,她如今已经是重症的第三日了,一旦晕倒,极有可能便醒不过来了,因此竭力放下捣药的杵,伸手拿起盛了青蒿汁液的臼,但是手根本不受控制。
啪嗒——
臼没被拿起,倒是旁边的烛台被她一碰,倒了下来。
萧遥重重地呼吸着,努力动着手指,还是坚持想拿起盛了青蒿汁液的臼。
她紧紧地盯着臼,艰难地移动着手指。
她能看到,自己的手指比蚂蚁爬行还要慢许多,几乎是抖动着伸向臼。
似乎过了很久,萧遥的手,终于摸到了臼,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将颇有重量的臼拿起来。
怎么办呢?
萧遥的竭力用迷糊的大脑思考,慢慢地,她已经有些茫然的目光,落在了靠在臼壁的一小节蜡烛上。
她又开始了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自己的手,渐渐地,手移到了蜡烛跟前,抓向了那一小团火。
钻心的疼痛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手指传到大脑。
因为这剧痛,萧遥多了几分力气,她一鼓作气拿起盛着青蒿汁液的臼,艰难地放到嘴边,也顾不得过滤了,直接将温热的液体以及残渣一起吃了下去。
吃下之后,萧遥趴在桌上,已经没有办法再移动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小半截蜡烛上,见蜡烛正在烤着剩下的生鲜青蒿,不远处则是干了的青蒿。
萧遥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蜡烛烧不着的,即使能烧着,想必也很快能引来人,不至于让自己活生生被烧死。
这时天终于亮了起来。
同样被萧遥用药药倒的香草一下子睁开双眼,然后顾不得洗漱,马上快速跑向萧遥的帐篷。
她刚抛到门口,就看到也是衣衫不整的祁公子掀开帐篷门帘,冲了进去。
接着,便是郑公子。
香草不迟疑,连忙也跑了进去,嘴里急叫道:“娘子,娘子——”
宝生跑在最后面。
韩半阙看到有人来了,也连忙跟了进去。
跑在最前面的祁公子看到萧遥趴在桌上,脚步一顿,随后,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他的手握成拳头,手背青筋毕露。
他屏住了呼吸,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脚下仿佛踩着了棉花,轻飘飘的。
世界似乎一下子死掉了,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祁公子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他机械地行动着,仿佛用了一辈子时间,终于走到萧遥身边,然后,伸出手,抱住了她。
当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是温热的,他才觉得自己活过来。
他抱着萧遥,将脑袋埋在她的秀发里,不住地在心里感谢上苍,她还活着。
郑公子看着被祁公子抱在怀里的萧遥,嘴唇失去了血色,哑声问道:“她……如何了?”
香草、宝生以及最后进来的韩半阙,都屏息看着祁公子,等待祁公子的回答。
祁公子紧紧地抱着萧遥,声音沙哑低沉:“她是热的,她还活着……”
韩半阙以及祁公子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随后,走向了萧遥。
香草哭了起来,冲上去想抱住萧遥,可是祁公子不肯松手她抱不了,只得握住萧遥的手,不住地哭:“娘子,你还活着真好……”
祁公子低声叫萧遥的名字:“萧遥,萧遥,你醒醒……”
可是,萧遥睡着,呼吸粗重缓慢,没有任何回应。
祁公子顿时心如刀割,马上回头哑声道:“去请大夫来给萧遥看病。”
宝生忙点头,抹了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
祁公子抱起萧遥,将她安置在床上,然后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她的脸。
孙大夫等人很快来到,手脚麻利地给萧遥把脉。
祁公子在孙大夫等人进来前一刻,松开了一直握住萧遥的手,屏息等着孙大夫的诊断。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孙大夫也是脸色凝重,和萧遥共事这么久,他为这位真正的大夫所折服,所以他希望她健康地活着。
很快,他给萧遥把脉完,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抖着声音说道:“萧大夫今儿的脉象,较往日并不曾严重多少,不符合重症病人的发病规律。”
祁公子道:“只说是好还是不好。”他已经没有力气思考和推断了。
孙大夫激动地道:“虽然说不上好转,但是恶化的速度减缓了。萧大夫一定找到什么办法了,她或许吃了些药。”
祁公子、郑公子和韩半阙听了,一直提起来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远处。
香草不住地点头:“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娘子医术高明,又极有天赋,她一定找到适合的药物了!”
祁公子马上道:“即刻去找萧大夫找到的药物。”
她服食过,一定留下痕迹的。
廖大夫听了,连忙起身到处翻找。
祁公子道:“我来到时,萧大夫是趴在桌上的。”
廖大夫、郑公子以及韩半阙,都马上走到桌子旁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