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狱山,说是一座山,事实上是深渊,那是位于梁都以北二十里的一个巨大陷坑,通往陷坑之地早被各处设了关隘,禁止任何无关人士通行,当然,关隘不是长城,只能依托地险设置隘口,必然不能杜绝可能会有的闯入,所以梁都还颁布法令,擅入北方罪狱山禁地之所,平民杖八十,家中财务充公,判流放。而修行者,则视为有不轨异心,杀无赦。
这座对外宣称是罪人服役的矿山实际是梁都最大的一条灵脉,所有的服役罪人都会被运送到此,挖掘矿脉,提炼出灵炁矿石,以供梁都的消耗用度。这处矿场自大梁立国之初,已经挖掘了五百年,仍然供应不绝,但却形成了地面的一座深不可测的巨大坑陷,从天空俯视下去,可以看到层层的断崖,成阶梯形状,一直蜿蜒向下,越往下越深邃,仿佛通往冥国的深渊。
罪人服刑者被送往这座地坑之中,这个地坑深洞边缘每一处“阶梯”的断崖,都是几十米垂直平滑的高度,宛如天然的城墙,如此往下延伸九层之多,据说越是罪大恶极,越置身最底层,届时从地面向天看,只会如洞中窥光,常年暗无天日,甚至空气稀薄,极其寒冷,普通人决计扛不了几天,便会成为那里的一具尸骨,甚至都不用收捡,找个地缝往里一推,便可能真直堕无间炼狱。
而在地坑中央,又有一道当初挖掘时刻意留出来的石柱,和陷坑其高,挖掘中空,盘龙梯交错其间,又以寒铁巨链搭配吊桥通往每一层,这座石塔便驻扎看守的军官。
罪狱山核心设有禁制和梁都固国剑阵同气连枝,五境以上修行者出现即会触发,遭遇到等同于固国剑阵的攻击。只有掌握阵枢者,方能出入无碍。而五境以下修行者则不必多虑,陷坑之外就是军营,伏龙营第九大处,就驻扎于此。
陷坑的中央石塔有铰链大弩和瞭望台,专供每一层的驻守军官看管各自层级的犯人,犯人在崖壁上劳动,中央巨塔的看守一目了然。若有任何异动,设置的弩台和看守随身的破魔弩,便可轻而易举射杀每一个罪狱山服役之人。
这就是大梁人人谈之色变之地。
当然,也不乏有一些罪罚轻的人,在上面几层的服役过后释放,将其中的噩梦场景奇观拿出来说的,这些多多少少汇集出来的信息,更让大梁的民众们对那里生出了敬畏,恐惧,却又忍不住去窥秘谈论的氛围。
赵子恒戴着脚镣,随着前行的犯人流拖迤走入罪狱山。
看到这座以前只出现在姆妈吓唬孩童时自己口吻中的罪人黑暗禁地,到得如今成为这里的阶下囚,而且是直接到最底层的重犯区,近乎于终身服罪役的结局,此时已经哑了口的赵子恒嘴角牵动起来,满是血痂的嘴巴勾勒出勉强辨认的苦笑形状。
一路过来,第一层崖壁上边缘的不少轻罪服刑犯人的议论不绝于耳。
“七里宗那个叛徒?”
“据说构陷七里宗首徒姜胤,堂堂姜大师兄,大梁国的杰出儿郎,就这么拿给搞事情的蜀山宗人给斩了首,杨晟这个名字,估计以后不得善终啊七里宗,梁皇,太浩盟那边,恐怕没那么容易让他们糊弄过去!”
“这不再过一年就刑满出去了吗,我到底还是大梁人,这种外面的人来欺负我梁国的事,我第一个不对付!出去之后,我也随人骂他们蜀山宗去,什么时候,太浩盟和梁皇动手,把这群妖人拿了!”
还有人隔空朝他嚷着话,“蜀山人也就罢了,你这赵子恒帮着外人,还有没有脸称自己是大梁人?”
有石头丢来,以往押送军官多少都会制止这种行为,但眼下只是以身子立界,只要不出界,倒是任由得他们手中石砾偶有几枚助力大抛远的,砸在赵子恒的头上,身上。
权当消遣了。
有兵卒冷眼旁观,也有军官走过来,那名叫乌兰的将领威望颇高,挥了挥拳,维持了秩序。
赵子恒一路过来,落在身上的石头,哪怕他再无修行体魄护持,那些尖锐的石角割破了他的皮肤,他也沉默不语,唯一让他心头一刺的,是其中有人喊着你也是眉郡赵家的儿子,你赵家一门大家,你父亲人称“赵老泉”,文章闻名于世,竟然出了你这么个儿子!赵家之耻,眉郡之耻啊!
是啊,作为赵家庶子,赵子恒不比前面那位继承父亲文统的哥哥,从小顽劣,在一门文修的赵家资质普通,读书也驽钝,可父亲虽然愁,却从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直至那一天一位白眉老人到来,告知赵家这位小儿子,已经被七里宗看中,他有修行天分,其父拉着他拜祭祖先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父亲是何等的激动。自那之后,他们眉郡赵家已然晋升大梁最显赫的家室,就连三年前父亲文章得罪了朝堂权柄,也轻描淡写放下,无人再敢追究。
当年得知自己可以修行,父亲让自己跪拜在祖先牌位前,激动得宣称光耀门楣,说这世道,赵家人也有了一份守候。
那就是他父亲和赵家的骄傲,他守护着这个世道。父亲和哥哥立言也好,立传也好,在他们看来,都不如他赵子恒身为修行者,守卫这处世道。
可眼下自己成了叛徒,成了搅动大梁安宁的罪人,父亲,哥哥,当你们听到这个消息,当你们也被千夫所指,会痛心,懊恼,甚至为我失望吗?
果不其然,不会让他好过,赵子恒进入的是近乎于接近最底的第八层。同样的不见天日,迎面的是刮刀子一样的寒风。
先前的进入山道下行时的前两层,多数是一些王公贵族,世家或者曾经有官身的罪犯,罪不至死,刑罚较轻,只负责做最轻的劳役,说不得没几年就能从罪狱山出去,成为一大给外人道来这处人间炼狱的资历,所以这些人有的还是消息灵通,对外界发生了什么并不闭塞。
然而越是往下,越能感受到上下层之间的天渊之别。
不光是守卫更加严密,甚至开采发掘矿脉的劳役越是沉重,而且下行的这些罪犯,多数前生就是修行者,被废了修为,在这里被压榨最后的价值。
赵子恒被配发给了铲子,他明白为什么这最下层多的都是他这样被破了两重关的修行者,因为那铲子的重量,就差不多高达百斤,普通人或许抬起尚可,但想要用来挥舞挖掘,就差得太多,而地底的石块尽是坚韧岩层,加之灵炁矿脉影响,地寒上涌,坚韧如铁,必须要这种特制铲子才能掘开石层,而地底之寒,普通人待不了多久就会寒毒侵体,只有他们这样的修行者,可以勉强抵御。
他体内三重关破损两重,只有尾闾一重维持他的生命机能,此地的修行者亦大多都是如此,保证着他们的体魄能够抗衡这样的环境,然后发掘矿石。
身体的伤势其实很重,在这片地底寒壁上开凿岩层,即便是白昼,这处地底仍然需要火把照明,周围的特制火油烧起的火把,也只能以火光半径照应出山壁数丈的影影绰绰,地底寒气让眼前的世界布满了一层薄雾,雾气里的冰片刀子一样随风撞击在身上,皮肤会被割开一些细密的伤口,这样的环境,体内的伤复原得更慢了。
赵子恒举起铲子,在岩层上开凿,身边是一排箩筐,他们要将这些装满,背到驮车之上,然后拉动驮车,一路沿着山道行到中央石塔那边的吊篮,通过吊篮运送出去,送往工坊提炼,才会最终提炼出供梁都所用的精练灵炁。
至于监工,除了极其个别必须轮值的,大部分负责监守的伏龙营军卒都不必在场,偷懒,没得偷的,不动起来,人很快就冻僵了,普通军卒可不受这种罪,只需要在石塔中升起篝火,透过瞭望窗就可以起到观察作用。
头顶上那一孔天光变成了黑暗,温度更低了,到了夜间,一天的劳役暂告尾声,所有人默契的前往石塔的链桥边,会有军卒分发草饼,赵子恒落在最后,领到半块,咬了一口,他尝到了内部的天残根草的味道,这种草是灵脉上最普遍生长的草木,有稀少的灵炁存量,但也附带着毒素,普通人无法食用,但磨碎了用在他们这些罪人身上,可以吊着一口命。
赵子恒强忍着口中那种酸涩刺鼻带着些麻痹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他还是把那一口饼吞咽了下去,他还得活着。拿着剩下草饼,赵子恒向石壁的火窟走去,火窟就在壁旁,在夜晚点亮,所有人可以围着火窟,抱腿睡觉,可以取到一些温度,不至于在地寒中变得越加虚弱,最终冻毙成一具僵硬的尸体。这实际也方便监守对于服役人一目了然的观望。
只是靠近石窟内的位置,有人躺着,那必然是众人中地位最高者,占据着宽松舒适的位置,其余则蜷缩着身体,指望着攫取到石窟边缘的一抹温度,温暖可以让身体取到热量,抵抗寒毒,而赵子恒前去的路上,有人挡在了路前,下一刻他被揣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