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也知道如今宝玉病了,荣国府急急忙忙地把日子定得这么紧迫,是有冲喜之意。薛姨妈就是深恐委屈了她,才犹豫了一阵,只是薛蟠眼见着在牢里要受苦,家里夏金桂又是个和宝钗不对付的,她又想荣国府的人能帮着薛蟠的官司,又怕宝钗被她嫂子欺负,才答应了凤姐所请。宝钗自己,也难说心里不觉得委屈,毕竟终身大事,眼见着要这么凑活过去,宝玉又不知道还要病多久。但她虽有青云之志,却困于闺阁之中,又恪守规矩礼教,知道“父母之命不可违”,因而不停地安慰自己,王夫人毕竟是自己的亲姨母,嫁过去了总比受大嫂子的闲气好,况宝玉体贴女孩儿,模样又好,自己也不小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还是抛到脑后去为好。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荣国府竟能想出“掉包”的主意,要让宝玉误以为自己娶的是林妹妹,待掀了盖头,才知娶的是她薛宝钗!
是她配不上贾宝玉,需得用这招宝玉才肯娶不成?凤姐也是她亲表姐,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就算不提这对她多羞辱了,林黛玉如今是什么身份?此事要是传出去了,让宫里人知道宝玉肖想未来的太子妃,他们一家子还要不要命了?饶是她素来不是个会诉委屈的人,听了这事,也抱着香菱哭了一宿。
反倒是薛姨妈来劝她:“我的儿,只要你姨妈吃的穿的用的不亏你的,这又有什么?你是他明媒正娶、上了户籍文书的正房奶奶,谁还能短了你的不成?他要是心里惦记的是别人,你还需注意一二,免得他把钱用到别人身上去,是那一位惹不起的主儿,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如今是病了,脑子不清醒,等醒过来,就知道怕了。况那些私相授受、男女情爱的,本就不是大家子少爷小姐该做的,你姨妈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能容着宝玉想这个?你再好言相劝,不就行了。况你一向能干,那林姑娘也不过是如今有个好叔叔,有两个好哥哥罢了,论模样性情,我不信你不如她。”
宝钗也是无奈,婚事已经定下,什么都准备好了,这时候她来使性子说不嫁?先不说她不是这样的人,两家又是亲戚,偏还是她家依附贾家的,此刻任性了,怕是以后亲戚都没得做。她也只得咬牙认了。况且女儿家天生弱势,事既定下,她再反悔,对名声不好。又不是人人都似林家馥环,有胆子从王府和离回家去,偏生还有两个好兄弟,让想傍上他家关系的治国公府大少爷上门提亲。
紫鹃和雪雁也是没想到,凤姐把她们借来,竟是为了做这一出戏。喜轿已经到了正门口,琥珀、秋纹几乎是想跪着求她们,等宝钗的轿子到了,在轿子旁边露个脸:“只需要露个脸就行,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比做,之后你们愿意留下吃酒就留下,要是不愿意,我们安排了车子送你们回去。二奶奶连给你们的辛苦银子都备好了。”
她二人又不是傻的,宝钗就算身边如今没了香菱,只剩个莺儿,薛家那么富贵,再买个小丫头有多难?就是不愿意带来,宝玉房里大大小小的丫头足有二三十个,哪个不能去薛家住两天,算做薛家的丫头跟过来,给她掀轿帘?要她们去凑什么热闹?可是如今别说茜雪的干妈、紫鹃的姑妈了,连平儿、琥珀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都在求她,想给林府报信也难。她们虽不愿,但还是被硬推着换好衣裳,在宝钗轿门前露了个脸。宝玉今日却比从前精神许多,不用人搀扶着,自己扶着新娘子下了轿。她二人听到宝玉轻声唤了句“林妹妹”,吓得魂飞魄散,不待凤姐把所谓的辛苦银子封好,便赶急赶忙地回了林府。
黛玉几日不见她们,倒也挺想,听说她们回来了,笑嘻嘻地亲自到院子里相迎:“今儿个不是宝玉成亲的大喜日子?你们放着好酒好菜的不吃,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雪雁偷偷地看了一眼紫鹃,紫鹃素来和黛玉是无话不谈的,此刻也只能抚着胸口道:“姑娘快别说了,我们胆儿都要吓坏了。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老太太的宝贝疙瘩孙子成亲,却不请姑娘去吃酒,姑娘不觉得奇怪?”
确实如此,甚至宋氏也来问:“上次你表姐出门,还请了你,如今他们家二爷娶亲,倒没帖子过来。若说是被上次你给你姐姐出头吓着了,前几天还借了你的丫头,不像是要同咱们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黛玉亦深感疑惑,只是笑道:“听说宝玉自丢了玉,就病了,这喜事也没大办。”宋氏着人去打听了,果然贾家并不曾大宴宾客,只是自家人热闹了一番,倒也过去了。
黛玉心里也狐疑很久,遂问:“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宝兄弟的病不大好?”
“是不大好。”紫鹃深呼吸了一口气,附到黛玉耳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黛玉睁大眼睛,后退了两步:“你说真的?”
紫鹃叹息道:“我倒还希望是假的呢。”
黛玉忙道:“行了,也累了这几日,快去歇着吧,咱们反正什么都不知道。”
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了。紫鹃不懂事的时候,倒也替姑娘盘算过以后。那时候姑娘还借住在荣国府,家里早有传言,说林姑老爷和老太太约好了,将来要让姑娘嫁给宝玉的。当时她也不太懂,只觉得知根知底的,宝玉又不是那些会欺负妻小的公子哥儿,又有老太太做主,这姻缘也好。只是后来林姑老爷把姑娘托付给了六老爷,姑娘身上又有她父亲分给她的家产,自己这辈子的吃穿用度是不愁了,皇上又怜姑老爷的清正廉洁,赐下族姬封号来,便就是她是失父失母的孤女,配宝玉也绰绰有余了。当时宋氏也替姑娘相看了几家,紫鹃旁眼看着,也觉得太太替姑娘选的公子哥儿,似乎比宝玉要好的,别的不说,宝玉屋里的几个丫头,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说什么的都有,就不是多好相与的。及至后来刘遇放了话,陛下赐了婚,她就把从前那些想法深深埋在心里,谁也不敢说了。只是没想到,她没想,竟还有人在想着。
宝玉从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会想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事儿其实也不算稀罕。况当年贾母也有意撮合,把最疼爱的两个孙辈都养在自己屋里,两小儿女朝夕相处着,宝玉又是个多情的人,有想法也是难免的事。但是姑娘呢?她怎么想?
紫鹃想到这里,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给茶壶里添了水,又去看黛玉。这一看倒是吓了一跳,只见黛玉倚在床头,眼睛扑闪扑闪的,竟是也没睡。
“姑娘怎么还没睡?也不开灯。”紫鹃说罢点了盏小灯,又倒了杯水过来。黛玉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便轻轻地推开杯子:“我也不渴,只是睡不着,起来想想事儿。”
今儿这事冲击的确是大,紫鹃也想过是不是不告诉姑娘为好。只是若是她瞒着,回头要是出了什么事,姑娘措手不及的,反而要惹祸上身。只是如今见黛玉为此伤神,她又后悔了。陛下赐婚后,姑娘就是太子的人了,宝玉也成了亲,这种小时候的爱慕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好让姑娘知道的呢?
黛玉轻叹了一声:“我听说了好几年的金玉良缘,如今他们终于修成正果了。”
紫鹃忙道:“是,宝二爷和宝二奶奶,郎才女貌,般配得紧。”
黛玉笑着问她:“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其实也只是白问,她怎么会不知道紫鹃在怕什么?若是她也同宝玉一样,有那些心思,那对整个林家都是灭顶之灾。但是真要说起来,宝玉也不过是儿时的兄长,一起玩过闹过,她十几岁时林海没了,便来到了叔叔家,此后同宝玉相处得也少了,难得见一次,他还冒犯到了韵婉。林家是书香门第,和贾家治家之道颇有不合,两家来往少了,要说她对宝玉还有什么想法,那也只有茜雪来的时候生的气了。她如今睡不着,但要说她在想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皇上已经下了旨,再过两年,她便得嫁给太子,到那深宫里去。其实仔细想来,这两年她见到刘遇的次数比宝玉要多多了,同是表兄弟,这位表兄同她远了好几层,身份地位也不同,但每次来时,却也算得上和煦温柔的。他同宝玉这样仿佛被养在深闺里的公子哥儿全然不一样,是个顶顶意气风发、张扬自在的人物,他也有资格那么站在高处看人。称雄除恶、匡正社稷,用二哥的话说,他是栋梁,是能撑起这个王朝的人。
他是龙。
黛玉悄悄地攥紧被子,到如今她也不知刘遇执着于自己的缘故,但她恍然觉得,自己似乎从前见过这位尊贵无匹的殿下。
远在他们荣国府初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