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元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表示,他静静的站在风中,一双漆黑的眼眸注视着许墨。
许墨忽然发觉,他的眼眸很黑,出奇的黑,在苍白的脸上显得阴暗吓人。瞳孔尖细,如针尖,刺入许墨的内心深处。
这双眼眸黑的灼人,而眼眸周围的灰色却游离不定,如同迷雾一般。
许墨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迷雾,但他却能从中感觉到迷惘与冷酷,仿佛迷雾之中,有一头被束缚的无形野兽,在不断的发出愤怒的咆哮。
然而这愤怒又被一种孤独所压制,就像将只正做作响的铃铛,关进了一间狭窄密封的房间里一样。
良久,斩元终于开口:“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所有人都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眼睛,所有人都被这黑的灼人的眼睛刺伤,就像被火焰撩拨了发梢一样。
许墨微微一笑,率先开口道:“说来听听吧。”
他知道斩元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事实上每个活着或死去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活着,故事继续;死去,故事断绝;然而许墨能感觉到,斩元的故事与旁人不同,那是一个凄凉的、悲伤的、而又精彩的故事,最主要——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尾。
斩元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不是人。”
没有人觉得惊讶,事实上在见识到斩元的惊人力量之后,就没人认为他是人,人不可能拥有这么坚韧的力量,即便拥有极度强化肉身的武魂,也不可能。
斩元停了停,接着道:“我也不是妖。”
有些人觉得惊讶了,在他们看来,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只能是妖族。
许墨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从这个手势中,你无从辨别他的态度,就像你无法从一个面无表情的人的脸上,读出更多的悲喜一样。
斩元叹息着道:“我是人和妖的儿子。”
除了早有所料的许墨和聂青青,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人和妖相恋是一个忌讳,更不用说还生下了一个男孩。
然而除了张啸林,没人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更多的只是惊讶而已。
斩元的脸上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们不应该杀掉我吗?”他说。
根据根深蒂固的认识来说,人和妖生出的孩子是不详之子,理应被灭杀,然而却没有一个动手,这也是斩元惊讶的原因。
许墨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会对战友挥起宝剑。”
聂青青也笑道:“我也不会,再说我的短剑也断了。”这显然是一句玩笑。
斩元的目光落在同样冰冷的莲花身上,在他看来,莲花是最可能杀他的人,因为莲花的杀气最重。
“杀手从不会白白杀人。”莲花回答。
斩元摇了摇头,失笑着说道:“没想到我遇到的都是一群怪人。”
许墨笑道:“很奇怪吗?”
斩元看了他一眼,道:“难道不是吗?”
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尚且活着走到这里的人,有两武技最低微的世家子弟,两个被逐出宗门的武者,一个杀手,一个断了手的武者,唯一身份算是正常的林绛雪和柳青芙,又与最不正常的许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一队人能走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然而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不但任何掩饰与错觉,明明白白的告诉斩元,这并非什么海市蜃楼。
斩元笑了笑,继续说道:“可你们依旧没我奇怪。”
许墨道:“你是我们中间最奇怪的人。”
两人相识一笑,直到此刻许墨才发觉自己开始了解斩元,开始了解他的孤僻与安静只是一种迫不得已的伪装。
冷风呼啸而过,卷起的风沙并不算太大,并没有迷糊人眼。
过了一会儿,斩元低声说道:“这里埋着的是我的母亲。”
即便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当斩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众人依旧震惊的无以复加,这不单因为坟墓里躺着的是斩元的母亲的事实,更因为斩元的母亲躺在这里,那他呢?是否意味着他曾经在这个地方生活过?
没人知道,但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悲伤的眼神凝望着斩元,仿佛这件事情是发生在他们身上一样。
感同身受?那可不是。
许墨可知道,没有什么切肤之痛是能够感同身受的,此刻的真情流露,只能说是怜悯的一种表现而已。
这是委实令人心痛的事情,怜悯的爆发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看起来,斩元似乎并不需要所谓的怜悯,他微微一笑,低声说道:“你们知道吗?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用一种茫然的目光凝望着墓碑。
这时许墨才觉得,这墓碑简单而不引人注意,只是一块三尺高的磨平的石头,不是那种流行于东南域殡葬业的硕大的墓石,甚至没有经过任何剖光的处理,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毛坯子。
墓碑上也没有字,倘若不算那些刀痕,则没有任何能证明坟墓主人身份的记号,墓碑后的坟包也不高。
按照东南域的传统,坟包越高,代表着墓主人的身份越高贵,低矮的坟包只是下等人的待遇,当然,也有可能是并不在乎繁文缛节的江湖儿女,许墨本人更倾向于后一点。
没有人说话,斩元继续说道:“很奇怪是吗?我确实不知道母亲的名字,甚至都没有见过她一眼。”
他在微笑,令人心碎的微笑,就像碎掉的玻璃片,扎进了心里,掂量着心脏的份量。
聂青青忍不住问:“那你的父亲呢?”
笑容从斩元脸上消失,代之以冰冷与僵硬。
“我没有父亲。”他说,“我是师傅养大的,师傅从没告诉我,我有个父亲。”语声稍顿,他接着道:“或许我真的有个父亲,但师傅不告诉我,说明他不值得我知道。”
许墨摇摇头,低声道:“那你怎么知道自己的母亲躺在这里的?也是你师傅告诉你的?”
斩元又笑了起来,凝望着墓碑,低声道:“没错,也是师傅告诉我的,师傅告诉我在卡拉库姆沙漠的中央有一座玲玲宝塔,距离宝塔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固定的绿洲,无论风沙如何狂躁,这片绿洲是永恒固定的。”
他望向许墨,笑道:“你知道吗?它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卡拉库姆之泪。”
“很美的名字。”聂青青说,面上却丝毫没有对美丽的向往,因为此时此刻,去表现出对美丽的向往显然是不适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