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声音,是打击乐。
走在岸边,行在船上,海浪敲打着细沙、礁石和船舷,时而轻柔,时而暴烈,余音绵绵不绝。
最为隆重的演出是浪花与浪花的相互厮杀,或者在隆隆怒吼中让对方粉身碎骨,或是为自己留下最后一段震摄天地的遗言。
大海的声音,是弦乐。
海面下,是无限且杂乱的流动的弦,无数的音符深深浅浅地游过,尾鳍的摇摆提供节奏,腮腔的开合振动空气,锋利的螯钳勾住一节珊瑚,拉出一个重音,凝冻的透明水母喷射前进,如同一串和/弦。
浅海的游鱼紧紧地咬住水流的旋律,深海的精灵却在缓慢地拨动如丝的暗涌。
然而,对于此时此刻沉沦在达格达的人群来说,大海的声音,是一种无声的混沌。
新挂在墙板上的这幅画大概有三米长,宽约两米。
大约三分之二的画面被一片平静空阔的海面占据,而占据这张画纸一角的另外三分之一则是格外拥挤。
画家在这一角画纸上描绘了一场血腥残酷的搏杀。
数不清的海怪顺着船舷爬上甲板,滑腻的鳞片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水渍,海藻样的毛发还在滴着水,让人仿佛能闻到那长满尖牙的嘴里的鱼腥味。
甲板上的人们全部在奋力反击,脚下踩着同伴流下的赤红鲜血,剑上淌着海怪粘稠的蓝色血液。
画家用一种异常写实的手法记录下了这一场搏杀,细致又清晰地对焦了每一滴汗水、每一处肌肉鼓胀、每一处鳞皮闪动、每一截抽搐的残肢、每一具冰冷的尸体。
但是,这种庞杂谨慎的细节也往往会让观者找不到画面的重点,陷入一种焦躁的心烦意乱之中,像是同时也在被聒噪的喊杀声扰恼。
如此一来,在这幅生动的厮杀画面中,那唯一一个呆板、机械、重复的图像元素便显得格外刺眼。
那就是每个生物——不管是人还是海怪——的眼睛。
在这一瞬被画家凝固下来的画面中,所有生物的表情也一同被截取了下来,愤怒的、鄙夷的、怯懦的、嗜血的、兴奋的、冷静的、假装冷静的,等等等等。
但他们,以及它们,的眼神却在如出一辙地传达着同一种情绪:
恐惧。
充血的眼白中,那些颜色各异的眼珠也都滑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片平静的大海。
近在咫尺的尖牙,刺入鳞片的刀尖,被扯出的肚肠,被砍断的鳍爪,都已经从他/它们的视线中消失,徒留下那片平静的蔚蓝海面。
蓝天,白云,如镜的海面。
没有什么狰狞的怪物探出头来,也没有凶戾的风暴在远处酝酿,这只是一片无风无波的海面,看不到一点危险的迹象。
既然看不到,那莫非是听到了什么?
看到这幅画的人不由自主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可是,他们和它们听到了什么呢?
为何这声音让他们和它们同时如此恐惧?
为何这声音能在一瞬间凝固住所有的厮杀,让最勇猛的剑客和最凶残的怪物能够忘记眼前的敌人,难以自持地去看一眼那片大海?
无法控制的想象力滋生了难以名状的恐惧,每个看到这幅画的人都在他们的脑海中听到了最让自己窒息的声音。
就连海面上的阴影也有了各自的形状,让众人窥视出了那仿佛冰山一角般的诡谲。
祁有枫和公子滟都知道,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画家深厚的功底和细腻的情感融入,但他们还是无法彻底摆脱他们自己的想象力,以及想象力所带来的未知恐惧。
突然间,在身周这片寂静中,祁有枫听到了一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声音,正从他身后某处传来:
“苏泽?你们什么时候到达格达来的?”
“大、大概几个小时前,年年,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一个少年回道。
“哈哈,女大十八变,我是不是越来越好看了?”
“好看什么了?戴个面具怪里怪气的。”另一人吐槽。
“嗯嗯,你一直都很美,戴面具也好看。”少年的回答不似敷衍,异常认真。
祁有枫猛地转过身,公子滟被他撞到,险些跌倒在地。
围过来看画的人群之外,年年正踮着脚尖,好奇地向内张望,恰巧撞上祁有枫的目光,开心地向他招了招手。
下一秒,她已经被祁有枫紧紧抱在了怀里。
“哎呀。”年年轻轻地惊讶了一声,身子微微后倾,脚下错后半步,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祁有枫却好似误会了她的举动,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扶上她的后脑,一口吞下了她的气息。
年年觉得,她要么是抱住了一团火,要么就是正在被火焰吞噬。
只不过
年年的耳尖瞬间红得滴血,清晰地听到了苏泽几人倒吸了一口气,也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和一句咽到半截的脏话。
但是从当前这个状态分析,她肯定不能干脆决绝地把祁有枫推开。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祁有枫的情绪很明显是在某种爆发的边缘,依然在矛盾又痛苦地压抑着。
年年反手放在腰间,与祁有枫十指相扣,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同时温和又坚定地收敛起自己的气息,以期能让祁有枫冷静下来。
但是她的温柔抗拒却让祁有枫燃起了一种不可理喻的怒火,为了那个在未来某个时刻代替他的人。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年年也终于想要尝试一些更加激烈的反抗了。
此时,一阵悠扬舒缓的乐声绕过纠缠的年年两人,如同清洌的初雪。